在我学佛的道路上,曾经有过一个佛学老师。
他的家乡在青海尖扎县,少年出家,辗转到天竺哲蚌寺学习,年以优异的拉然巴第一名成绩毕业。并一直在哲蚌寺担任骨干教师。
我和他相识在年,起因是他到北京来看病。
当时一直陪着他的是一名拉不楞寺的格西,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格西和拉然巴格西这个称呼,至于师父要我分别称呼他们为格西拉和格西代表什么,其实是懵懂的。我心里只清楚一件事——师父用少有的郑重口吻吩咐我要帮忙照顾好他,说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能够让师父如此尊敬的人,虽然我并不了解他的来历,但却不妨碍让我有一种使命感。我很单纯地把这件事当作师父的吩咐,肩负一份嘱托和责任。
和他的第一次聊天源自他的病,当时他罹患肝癌,在北京医院住院治疗。而我的母亲医院住过,之后去世。
当年的我,因为母亲的去世,久久不能释怀。也使得我的人生第一次产生了错乱感、无力感、以及深深的挫败感。母亲的医院是我的伤心地,从此一直绕着它走。不敢路过,更医院。
没有想到,母亲去世八年之后,再次踏进这个地方,却成为颠覆我一贯形成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的一个起点!甚至,让我的人生有了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从小身处竞技场的我对于名利二字的理解就是为了尊严而战。你站在最高处他人就不敢欺负你,你成绩平平毫无建树,他人就可以睥睨你,奚落你,将你踩入地平线下。
我从儿时就非常渴望功成名就,甚至,将这个愿望付诸于实际行动,每天刻苦训练的动力非常明确——我要站到最高领奖台,让我的父母、我的家人和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以我为荣!
我不知道命运在某一个转弯的路口等着我,那个深深的黑洞将我的挚爱牢牢吸走,我的功成名就在这个黑洞面前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曾经以为只要我成功就可以拥有一切,曾经以为我努力就可以不失去,曾经认定我可以让辛劳的母亲安享晚年、以我为荣。
所有的曾经以为都敌不过一个癌字。如果我的努力连我最爱的人都留不住,那我追求的这些对我有什么意义?如果名利代表成功,那为什么我被狠狠地打败?究竟怎样做才可以不失去?这个世间究竟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成功?
格西拉的到来,令我有了一个观察对象,我观察他对待疾病的态度,观察他的神情,观察他是否有恐惧和慌乱。
他总是从容的、淡淡的、每天除了治疗就是念经、看书,如果不是他身处病房,我根本看不出他是个罹患这样一个病的人。我奇怪极了,因为母亲的病让我们一家人兵荒马乱心有余悸很多年,为什么他可以如此从容恬淡安详?
人在死后,真的还会有一个来世吗?
这个是我向他提的第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的他,包括拉不楞的格西,一句汉语不会说,看我急于探究却又隐忍无奈的神情,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联系了在北京民族大学读书的藏族学生,让他周日的时候过来做翻译。
那以后,只要治疗允许,他都会让这个学生过来,让我满肚子的问号找到一个泄洪口。他逐一跟我讲佛教的理念,因果、轮回、前世今生、解脱、皈依等等。
我之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所以即使他这样对我讲,我仍然固执地相信人死如灯灭。我不愿意相信他所说的因果规律以及善恶标准,因为如果按照他所说的善恶之分的话,我之前所作大多属于不善业。而有谁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坏人”呢?
突然出现的新标准,打乱了我一贯的价值观。也一度、使我看起来像个抑郁症患者。
而初次近距离长时间地和一个藏传佛教的出家人接触,更使得我瞬间面临世间和出世间截然不同的处事方式。
真正的混乱开始始于格西拉出院之后!
格西拉出院之后,便于就医,租了一个房子留在北京,我因为每天上班,只能在每周休息的时候才能去看望他。这时,一些格西的弟子开始介入,继而迅速开始以各自的认知和自我标准为准则的混战。个个固执己见,排斥异己。有建议用保健品停掉药品的;有建议用中医弃西医的;更有再再建议离开北京去往他处的。
大家各自坚持自己的观点,并且开始轮番劝说格西采纳自己的建议。甚至,不断有人枉顾他的身体请他为自己念经、祈祷、加持。而我,因为忙于工作,忙于各种应酬,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甚至很感激这些主动来照顾格西的居士,觉得她们做了我做不到的事。
某一天,我接到师父的电话,师父说:卓嘎,你能不能给格西拉找个安静的地方?让他可以好好的休息。减少一些不必要的人的打扰?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在格西周围已经是一派乱象,个个都以为格西好的名义生拉硬拽。络绎不绝去求黄财神、长寿佛、求自己的安利事业、孩子考试、期望脱贫致富,乌烟瘴气如斯,格西拉却没有对我流露一个字。
于是,我用最快的速度给格西拉换了住处,且没有通知任何居士。周末的时候过去一起做顿饭,带些日用品,平常的时候,就只有两个格西安静地待着。他的饮食由拉寺的格西负责打理,做些家乡的面片等。
自此,那片混乱稍微得到了缓解。
在那些难得的安静的日子里,我知道了一些简单的佛教基础知识。又因为,我决心进藏近距离感受一下藏传佛教,他便重点跟我讲解一些基本礼仪。例如:拜访出家人应在晚上九点半之前离开,因为他们每天都有不间断要做的功课,太晚打扰的话,会影响他们的功课时间,减少很多睡眠。
他开始教我一些简单的藏语,我申请学的第一句藏语不是你好也不是再见,我说我要学会藏语的“吃饭”。这样我就不会饿肚子了。他说:“可惜,藏区没有粥,牛羊肉很多你却不吃,你这个有名的粥王去了那里以后,还是免不了饿肚子的。”
借助翻译,他给我讲了皈依的学处,讲了求法应该如何求,接法应该如何供养,都需要供养什么。以及佛像、经书、佛塔在佛教中代表的含义。
在我临行前,他对我说:你放心的去,那边有人关照你的。
老实讲,我并未对关照这件事有一念的希冀,因为他给我的印象实在太过静默平凡了,在我心里,会摇铃打鼓朗朗念诵的人才更为威风、更值得我追随。
藏区之行,再次颠覆了我的认知。
每到一个寺院,我都会被一群僧人献哈达,我脖子上挂着满满的哈达却不知道什么原因,如果说是欢迎仪式,这也太过隆重了吧?
他们大多默默地,手捧哈达等在那里,带着羞怯却又充满真挚地对我连声感谢。我却根本不认识他们,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对我。
后来,懂点汉语的僧人告诉我——他们都是格西拉的学生。知道格西拉在北京得到你的关照,无比感恩,称心诚意向你表示感谢。
我非常吃惊,不敢相信,他竟然有如此多的遍布各个寺院的学生。竟然,如此受这些学生的爱戴。他、竟是如此德高望重的一个人!而我,毫不知情!
很快,我从这些人的口里听到了他的了不起,博学、谦逊、讲辩无碍。许多人提起他,未曾开口就泣不成声。那个时候,北京,对于青海来说,是一个遥远的距离,往返一千块钱的火车票,意味着他们几年都凑不出的费用。
我在北京的时候,曾经看过陆续从藏区专程来看望他的他的师兄、朋友。我的概念里,几百块的火车票,一千五的飞机票不算难事啊。他的学生,曾经集资由两个人做代表去过一次北京看望他们的老师。而当时为了凑火车票钱,有多少人倾其所有,又有多少人还在继续筹措路费,只为看他一次。
在藏区的日子里,他的这些学生有的送给我藏汉对照的简易对话书,有的给我送来藏文版的长寿佛经书,甚至,一箱箱的风马、经幡,来人都说是格西拉吩咐一定要给我的,我在藏区用得着。
至此,我方明白临行前他所说的“那里有人关照你”什么含义。也再次,带给我非常大的冲击力。这些,足以令我深深反思,产生真正的、以恭敬心去了解他,解读他的愿望。
原来,我竟如此身在福中而不自知……
他是安静的,柔和的,他包容我们这些人所有的丑陋、自私,却又对每个人体察入微,他对人关心细致又不张扬,默默的关爱总在背后。而那个时候的我是张牙舞爪的,傲娇的,自大自我的。他令我回顾跟他相处的日子里种种的言行,第一次感到羞愧,懊悔,措颜无地到无以复加。
而当我抱着应该以对待佛教善知识的愿望回京准备好好弥补的时候,他却在我到藏区之后不久应邀去了大连,在那里做短暂停留之后回到了青海。
我们擦肩而过……
再次见到他,是在08年的四月下旬,当时,我接到他家里亲戚的电话说他因为病情复发,大连的居士固执地和所有人吵架,必须到北京住院。格西拉为了平息这个居士和寺院、家人的对峙,顺从地在那个非常时期再次来到了北京。
医院看看,多多照拂。
病房里,他看到我的那一刹那,充满黄疸的脸上顿时明媚,连声说:“你来了就好了,你来了就好了,有你在,我开心。”
当时因为事件,随行的只有他的弟弟妹妹两个人,而那个吵遍所有人的罪魁却在把格西拉安顿住院之后离开,只把完全不懂汉语无法跟医生做任何交医院。
得知此情此景,我难掩内心的愤怒,急切地询问缘由。
格西则平静地对我说:我们好久不见了,听说你会背百字明了?背给我听听,我们的卓嘎也会背好几个咒了哦,开心……
我们聊天的时候,我看到他床头的柜子上,护士每天派的药剩了好多,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他羞涩地轻语:护士来的时候说的很快,我听不懂应该怎么吃……
随后,他用手指指挂着的输液瓶,让我告诉他药的名字。我问了医生问护士他的病情、护理,以及说明因为语言不通,希望护士在分发药品的时候,用数字标明哪种药一次吃几片。
那段时间,其实我们都很压抑。而我们之间,彼此都尽量找一些轻松的话题来转移那种压抑。格西拉经常拿自己的身体打趣。
卓嘎:我原先只是胆子小,现在,我是个没有胆的人了。被切了三分之二!
卓嘎:你看我连眼珠子都黄了,像不像外国人?
卓嘎:你知道吗?我最害怕你说来来来,我们开个会。因为你一开会就好严肃,好可怕。以后,不要再开会了好不好?
你们都是为了我好,都是为了我,我知道。你不能怪他们,不能怪任何人,要好好跟他们相处!
…………
那之后,医院看他,陪他说会话。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他对我说:卓嘎,我好久没有喝家乡的水了,有点想念家乡的水的味道了。醒来之后,我给他家里人打电话问家乡的水是什么?哪里可以买到?谁知接电话的人告诉我,昨天格西拉给他打电话说了,希望喝家乡的水,他已经邮寄了两箱给格西拉。
每天下午,我在病房里给他讲各种有趣的事,他也跟我讲他很多好玩的事。看到他有时候没有吃完的药,故意板着脸说——我们是不是需要开个会了?每次我这样说,他都会哈哈大笑。
却不料,这样安静的日子很短。
有一天上午,我异常烦躁,就非常想去看他,而这之前,医院。那天,我无法抑制必须、立刻、马上去他那里的冲动。于是,破天荒地,医院。
他看到我,没有惊奇,我却突然开始说莫名其妙的话。我说:格西拉,北京其实不好玩,你回去青海吧。您为这个病吃了很多的苦头,如果说业缘果报的话,您也已经偿还的差不多了。接下来的日子,您会好好的——只要您回去青海!
没想到,我这番话却令他的神情顿时黯然。他用手指指弟弟手里的手机,对我说:“刚刚接到大连居士的电话,她现在正在赶来北京的路上了,我今天出院,去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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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院子里,给他家人打电话,问:“格西拉今天出院去东北,你们知道吗?寺院知道吗?格西拉属于寺院,不属于某个弟子,凭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对方也惊了,不知道啊,怎么回事?!!
返回病房的时候,他让我坐下,示意他弟弟拿钥匙打开房间的保险柜,取出两瓶甘露丸。他亲手找出两个药瓶子,把里面的药倒掉,从两个瓶子里各自倒出十几粒放进去。之后,他把近乎满满的两瓶甘露丸递给我。说:“这个留给你”!
我说我不要,我知道这两瓶是从天竺带回来的,一瓶玛尼丸,一瓶长寿丸,极其珍贵。且,是他每天要吃的。我怎么可能接受这么昂贵的馈赠?
他语气平缓地说:“给你,拿着,你有了大家都有。也只有你,舍得给大家,舍得付邮费!”
我当时完全没有心思听他说这些,只知道,我们要分开了,这次分开,凶多吉少,我要阻止这件事,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又示意我安静、控制情绪,继续对我说:没关系的,我会满足她(大连居士)的愿望,我们不会见不到的,我们有暗号的对不对?说完,他指指自己的右手,那里因为每天输液扎针,青紫一片,说:这里,你要记得我这里。我会等你来找我一起“开会”。
说完这些,他开始赶我走,一直催促我走,不允许也不同意我恳求留下来和来接他走的人谈,最终,我是流着眼泪被他赶走的!
回到家里,我在我包里发现了那两瓶甘露丸。握着那两瓶丸子,我失声痛哭!
我不知他为什么如此,我却知道,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必须听话,必须听他的安排。
次日,他到达东北,当晚即告病危。
师父打来第一通卓嘎,你定五个人的机票,先查一下航班,看看最快的一班是几点钟?随即,又打来第二通卓嘎,机票不需要定了,我们在家乡等他回来!第三个卓嘎,想尽一起办法,把他的身体运回寺院!
深夜,在首都机场,我接到了拉寺的格西和他的亲戚。之后,我们在北京等他的遗体然后由拉寺格西护送回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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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天,汶川地震了,全国哀悼日,第一次,为普通公民降半旗,震区的居士告诉我,急需甘露丸,有多少寄多少。我拿出他留给我的甘露丸一份份地用顺丰快递投向灾区,想起他临别前对我说的话……悲不自抑。
原来,他早就知道,他明明知道……
多年以来,我一直沐浴着他的恩泽,每每回到他的家乡,寺院,遇见他的那些学生,我们的话题就只有一个——我们的格西拉。满满的回忆,甚至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越回忆,越追悔。世间种种并非立意错过,而结局却恰如那个身在宝山不识宝,空手而归的人。
我们,往往在拥有时不懂珍惜,却在失去后捶胸顿足追悔莫及。我们,常常在回忆里,想起从前的自己而无比心痛。而有一种人,他对你的包容和爱,是你对他造成极大的伤害都不忍心告诉你——你错了。
那些刻骨的痛之后的领悟,来的太迟、太晚了……
卓嘎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