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第期
本期8版
总第期
诗人艾青曾经用“土地”和“太阳”两个鲜明的意象,表达了对生他养他而又多灾多难的祖国炽烈的爱——“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千百年来,陇南这块土地上的女儿们,同样采撷了“针、线”、“彩绳”、“花瓣”和“鹊桥”等独异的意象,用充满诗意的情怀,创作了乞巧歌辞,表达了对劳动创造的执著、对女性生命魅力光彩的展示,弥散着西汉水畔浓郁的地域风情。无论是从迎巧就开始唱起、一线贯穿整个流程和篇章的“巧娘娘,想你着,我把巧娘娘请下凡”、“七月里七月七,天上的牛郎配织女”的主旨歌句,还是迎巧、祭巧、拜巧、娱巧和卜巧、送巧等具体环节中涌现的典型诗段,精炼、明净和简洁的语言,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呈现显示着大巧之朴和浓厚之淡,有着丰富的审美意蕴。
一、鲜明而独异的审美意象
乞巧歌辞,是陇东南西和、礼县一带劳动妇女集体创作的结果,在写实、载道的同时,又主性情、重内省,既重视客体的观照,也强调主体的情态,创作者不自觉的、巧妙地对情感进行了物化——针、线;彩绳;花瓣;鹊桥,给我们以无尽的想象和审美享受。
针、线,即绣花针、丝线,女红之物,细微、轻盈。是几千年来女性认识世界、立于社会的原始工具。我们不难联想到,在七月这个快乐的季节里,在月光清幽的夜晚,一群女孩子坐在凉席上绣花鞋、绣手巾、绣花衣的唯美画面。月光映照在她们姣好的脸上,她们灵巧的穿针引线、轻盈地抽拉,让我们联想到她们姣美、率真的脸庞和儒雅、轻灵的姿态——“巧娘娘,下凡来,给我教针教线来。巧娘娘教我绣一针,一绣桃花满树红。巧娘娘教我绣二针,二绣麦子黄成金。巧娘娘教我绣三针,三绣中秋月亮明。巧娘娘教我绣四针,四绣过年挂红灯……”针和线,已超越了了其作为女红工具的本义,被创作者注入了浓浓的主观情愫,一方面,凝聚着对土地和劳动者深沉的爱;一方面,凝聚着对宇宙和人生的一种积极态度——劳动创造;另一方面又是自身历史的见证——人类文明、文化成果的积淀。针和线,成为一种文化符号、精神符号,唤起对自然伟力的深刻体验和礼赞、自我人格力量的渲泄、进取精神和自由意念的表现。作为创作主体女孩子的人格宇宙化了,而宇宙又人格化了,进入了“天人合一”的至境。
迎水神时,女孩子会把系在腕子上的红手袢解下来,结成长长的彩绳,一端拽着、一端抛向水面,唱起《迎水歌》。红红的彩绳飘飞在水面上空,它的另一端,女孩子家会希冀系上什么?彩绳这个意象包含着朦胧的生命体验,再现了智慧、情感与意志——在彩绳的另一端,连起的必然是时空的未来。未来怎么样?在时间永恒和人生短暂的体悟中,袒露出创作者积极的人生态度。
卜巧时,有一个重要的仪式,就是“照花瓣”。唱着《照花瓣歌》,把巧芽掐成小段,一段一段地投入水碗中。碗底的花瓣投影,各种各样,卜知巧娘娘赐予的巧拙。巧娘娘能赐我巧吗?我的未来怎么样?和彩绳一样,花瓣的一端是可知的,真实的,另一端则是未知的、朦胧的。这个意象凝聚着创作者对生活的独特感受、观察与认识,一方面凝聚着对生于斯、耕作于斯、死于斯的土地最深沉的爱,一方面对未来命运的 鹊桥,是歌辞中非常特异的一个意象,具有一种天然的特殊的情味和意蕴。七月七,晚上,无数的野鹊从各处飞来,搭起人间和天上的通桥:巧娘娘要回天上去了——“野鹊哥哥把桥搭。野鹊哥,野鹊哥,你把巧娘娘送过河……你把巧娘娘送上天……你把巧娘娘送回家。”“……今年去了明年来。等到明年七月一,头顶香盘再迎你。”一方面是巧娘娘冲开樊篱下凡来教针线,另一方面是巧娘娘无奈又要返回天宫。鹊桥这个意象,给人以悲情感,注入了创作者个体对社会现状的洞察,个体人格与社会秩序的冲突,有限生命与永恒的矛盾,形象地再现了人生中生命短暂的焦灼、对命运无法控制的痛苦与无奈,渲染了乞巧路上不可知的艰难困苦,表现了个体对社会的抗争和冲撞。
这些意象,都是唯美事物的代表,投射着作者的情绪和感情色彩,和朝气蓬勃、充满理想追求的女孩子的执着之情交织在一起,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激人追寻的明丽而又迷离的意境。
二、明丽而迷离的审美意境
歌辞中,巧娘娘是一个可敬、可亲、美丽的智慧女性形象,但不是乞巧活动、乞巧歌辞中的主人公。显然,主人公是一群活泼、轻灵的乞巧女孩子,亦即歌辞中的“我”。创作者把情感寄寓在具体的形象——“我”上,使抽象的心绪具有了可感性,通过一个又一个意象的描绘,通过乞巧仪式的叙事铺陈,营造了一幅幅色彩各异的画面,完成了自我塑造和自我展示。
接巧歌、迎巧歌,是乞巧歌辞中展开的第一幅生活画面。真实、本色的场景描述,平实、舒缓,曲婉地表达出人们普遍关心的问题、人民的心理和愿望——
七夕前夕,也就是六月三十日傍晚,一群美丽的女孩子端着香盘,神情严肃、庄重地来到村头河边来迎接“巧娘娘”。燃起一炷香,焚上一叠黄表纸,烛火映照着她们稚气清纯的脸,河风,吹拂着她们的头发。她们轻轻地合起掌来,唱起接巧歌:“一根香,两根香,我把巧娘娘接进庄。一根绳,两根绳,我把巧娘接进院。接着坐着桌儿上,巧娘娘给我教文章……”“三刀黄表一对蜡,手襻的红绳把桥搭。巧娘娘穿的绣花鞋,天桥那边走着来。巧娘娘穿的绸子鞋,登云驾雾虚空里来。巧娘娘,想你着,我把巧娘娘请下凡”。月牙儿还没有上来,整个夜空显得格外地深幽、神秘。
七月初一早上,村子上空的薄雾还未褪去,女孩子们便早早地起来,沐浴净手、焚香迎巧:“七月初一天门开,我请巧娘娘下凡来。巧娘娘下凡来,给我教针教线来。巧娘娘教我绣一针,一绣桃花满树红。巧娘娘教我绣二针,二绣麦子黄成金……”、“七月初一天门开,我请巧娘娘下凡来。我把巧娘娘请下凡,天天给我教茶饭……”
这幅画面的格调就是“清纯神秘”:女孩子们期盼巧娘娘到来的主观情愫与深邃神秘的夜色、迷离的晨雾浑然为一,如梦如幻。巧娘娘是谁?为什么有这么多美妙的女孩子这样虔诚、隆重地去迎接她?我们还很难知晓,给人以悬念。画面神秘、庄严、肃穆。荒诞吗?不荒诞!相反给人以神圣、清纯的美感。人们总是用稚拙的手法,表达着自己的诉求:把未知的必然归之于天神,虽然暴露了人的弱点,但也显示出战胜自然的强大生命力。
祭巧、拜巧、娱巧、卜巧是创作者精心营构的第二幅画面,也是一组鲜亮、活跃给人以激情的画面,其格调是“热情奔放”。作为其载体的歌辞,最精彩、最能展示主人公性格和姿态的莫过于《梳油头歌》《打花馍歌》《跳麻姐姐歌》和《泼又泼》。
巧娘娘长什么样儿?这只是个神话传说,乞巧的女孩子却要对巧娘娘造像再一次梳妆打扮——“巧娘娘脸脑粉坦坦,两股子头发整刷刷,梳子梳,剪子铰,巧娘娘头发实在好”、“一吊墨呀,两吊墨,我给巧娘娘画眼眉,巧娘娘的眉毛弯又弯,杏核眼睛圆又圆,线杆鼻子端又端,窝窝嘴儿糯米牙,两只耳朵赛牡丹,脖子里带着银项圈……”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场景:女孩子们拿着画笔,轻轻地、神情专注地给巧娘娘造像画上弯弯的好看的眉毛。正值花季的女孩子们,纯真无邪,心中只是对美好事物、美好生活的追求。是打扮巧娘娘吗?是,又不是,真实的是打扮自己!
“打一个花馍正月正,青草芽儿往上生……打一个花馍九月九,九九重阳菊花酒。打一个花馍十月十,十道菜儿十全席。”姑娘们唱着《打花馍》,跳起优美欢快的圈圈舞,神采飞扬,舞姿翩翩。花馍,在歌辞中也是一个特异的象征意象;花馍,是姑娘们辛勤劳动的产品;花馍,又是美好生活的象征;花馍,又是这个地方风情浓郁的小吃,印记着这个曾经很苦焦、多难地方的历史文化……“打花馍”的歌舞画面,会让你的忧愁一扫而散,让你激情四溢。
“泼又泼呀,泼又泼呀,白绫子缠脚乐又乐呀。用心梳妆打扮哩,红缎子鞋上绣花哩。前一跳,后一摆,咯噔咯噔载起来……泼又泼呀,泼又泼呀,巧娘娘面前乐又乐呀。鞋偏了,鞋烂了,可惜大姐的针线了。鞋烂了,鞋偏了,可惜大姐的手段了。”这是娱巧的歌辞《泼又泼》:女孩子们欢快、热烈、无拘无束地飞旋着,激情飞迸,尽情地展示自己的才艺和魅力。此刻,追求自由快乐幸福生活的情感达到高潮,诗意也得到了提炼和升华。黑格尔说,最简单的,也是最完美的。简短,完全口语化的歌辞急切、准确地描绘了她们的绰约风姿。
女孩子们炽热的情思、浓烈的自主意识与明丽快乐的学巧、祭巧境界浑然为一,让人赏心悦目。
送巧,这是创作者营构的第三幅画面,也是最后一个画面,其格调是“凄婉幽邃”:
七夕,月牙初上,散下清冷的光辉来。巧娘娘终要离去,成千上万的鸟雀从天际飞来,搭起了鹊桥。女孩子们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送巧娘娘造像出了村庄。在村边,女孩子们低声唱起“送巧歌”,脸上挂满了泪珠:“巧娘娘的影子出了院,我送巧娘娘心里乱。巧娘娘的影子上了房,我送巧娘娘手脚忙。一根竹子千根头,巧娘娘走家我难留……白手巾绣的牡丹花,巧娘娘走家我咋家?有心把你留一天,害怕桥拆了没渡船。有心把你留两天,害怕走迟了天门关。有心把你留三天,害怕老天爷寻麻烦。白手巾绣的苦瓜子,想留你时没法子。七月里,七月七,天上的牛郎配织女”、“一年三百六十天,巧娘娘下凡只七天。啥时能见巧娘娘面?除非明年再下凡。啥时教我做茶饭?除非明年再想见。啥时教我绣花衣?除非明年七月一。啥时教我用笔砚?除非明年照花瓣……等到明年七月一,头顶香盘再迎你。”
歌辞的色彩来了一个大转折:凄美、忧伤、阴郁,和前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和反差,蒙上悲情色彩。女孩子们求索的焦急心情与巧娘娘离去的惆怅、与秋夜的深邃无尽,构成一幅凄凉的的情境。乞巧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充满了坎坷,更多时候给人以失望怅惘和无奈。
这无疑是感情的再一次强化,并且是向着更渊深的方向。
三重画面各自独立又严丝紧扣,交相叠映,明朗清新而又扑朔迷离。歌辞上,极尽语言之魅力,段落均衡匀称,长短句流动蓬勃,特别是充满陇东南地域色彩的方言词汇,使歌辞表现出参差之美、音韵之美。采用赋比兴,采用排比、设问、描摹等修辞方法,逐层强化,淋漓尽致地抒发了乞巧女儿们缠绵而深沉的感情。
三、丰富而深刻的审美意蕴
乞巧歌辞所包含的审美意蕴具有普遍性,赏析者可以从这里联想到诸多的人生体验,意境的整体象征,使歌辞真正具有了难以穷尽的人生哲理。
1、劳动创造是生命的本质
如何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是每个人都会思考的问题。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不得不承认有许多的糟粕:不劳而获的腐朽思想、“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反动观念……而且,在传统观念中,女性只能是生殖工具,是围着锅台转的奴隶,根本谈不上劳动创造。但在西和乞巧歌辞中,展现的却是女性们积极向上、勇于创造的精神追求,是辛勤劳动造福社会的普世价值,浸染着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乞巧歌辞,从审美感受来说,乞巧女孩对“巧”的执着追求,给人们审美追求的的迫切感;在内容上,表现为女孩子们渴望巧娘娘赶快赐巧,传递、培育和滋养耐心、专注、坚持的精神。没有丝毫冷漠、惰怠。在女孩子们看来,生活中,灰心和绝望是可恶丑陋的,懒惰是可耻的,没有不劳动的幸福,没有不斗争的胜利,道路只能在前进中延伸。在乞巧中主人公体现的这种价值观,对我们的现实生活意义深远:我们目前的国家和社会,需要积极的奉献精神,需要追求完美和极致、追求创新和创造的“工匠精神”。敬业,专业,严谨,精益求精,同时耐心、专注,才能在长期的社会主义国家建设中获得成功。
2、自由独立是生命的色彩
乞巧歌辞呈现出来的一个价值是,女性的解放,归根结底是要自己的独立和自由。
在乞巧歌辞中,无论是直接描写,还是叙事铺陈,都让主人公们完成了自我塑造,表现了其所具备的个人品质。体现了女性自身审美意识的觉醒、对生命本体的关怀:自由而率真,有许多理想的东西。不管是《打花馍》,还是《泼又泼》、《跳麻姐姐》、《照花瓣》中表现出来的女孩子们,都是天真纯洁、聪明伶俐、热情善良、才貌双全,洋溢着高度的自由之美,甚至具有一种形而上的美。在乞巧中,从表面上主人公们看是向巧娘娘乞求智慧、如愿的婚姻和幸福的生活,本质上则是通过乞巧的民俗活动滋养、磨砺和展示自己的心性和能力,完成生命的一种理性体验。她们身上有这样几个共同的特征:一是自信,二是自尊自重,三是独立,给人以超现实的审美享受和寄托。
3、不懈追求是生命的姿态。
探究乞巧歌辞,就会发现,创作者从一个特别的角度来审视自然和现实,展现了社会发展的规律,历史前进的规律:不可阻挡却又要经历曲折的道路。在审美形式上,再现为按照主人公心里指向,描绘出一种为达到特定的审美理想和人生价值而展开的情节跌宕,表现为美的运动感。随着仪程的徐徐展开,内容上表现出更多的是变幻多端:忽而神秘庄重,忽而激情飞扬,忽而失望迷惘,从而,我们体会到一种乞巧过程的艰辛。与之相映照的是主人公们始终坚守着心中的目标,努力追求,自强不息,永不放弃,展现了一种完美的生命姿态。
——写于年8月乞巧节
作者简介
姬庚成,笔名邑西子,西和姜席镇人;兰州大学汉语言文学系毕业,中学高级教师,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现从事语文教育和民俗文化研究。
主管:甘肃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办:甘肃省诗词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