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布多西和印度的

3月7日,年度普利兹克建筑奖授予印度建筑师巴克里希纳·多西(BalkrishnaDoshi)。想要了解多西,便绕不开他的导师勒·柯布西耶。多西曾说:“他(柯布西耶)改变了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除了建筑,他还教我如何做战略家,如何处理音乐,如何看待事物以及保持开明。”从年初涉足印度,到年离开,柯布西耶为这个国家的城市播下了现代化的种子。

在柯布西耶的昌迪加尔项目开始后,多西先是作为双方的关键联络人,后来成为柯布印度项目的合作伙伴。共同合作了位于昌迪加尔和艾哈迈达巴德的多个项目。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当下,这些项目都是不可超越的杰作。

柯布西耶与年轻的多西(身着黑色),来源于网络

印度航空的飞机在喜马拉雅平原上空优雅地侧身转弯,从头等舱的舷窗中,可以看到辽阔的平原一路向北抬升着海拔高度,直到山脚下,那里是西姆拉,英国统治时期的夏都。河流蜿蜒流淌,像长长的泥巴绸带,淤泥从岸边向河床中堆积,只留下中间一条涓涓细流。卡其色的土地平缓无垠,其上分布着一丛丛的灌木和乔木,有零星的小屋点缀其间。柯布凝视着窗外,不禁想起当年在齐柏林伯爵号飞艇上看到巴西大地的景象,与眼前颇有些相似,那是在20年前,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片土壤也充满了喧嚣和生机,却是另外一种情形,大河在雨林中疯狂地打着弯。如今,在半个地球之外的印度上空,透过飞机椭圆形的窥视口望着辽阔的大地,柯布在心中勾画着一套方案,来让这里的人居环境得到妥善的组织,为这个越来越拥挤的国度建立秩序,为这个刚刚获得独立的共和国建造一座配得上的纪念碑。眼前的土地分明是一张洁白的画布。柯布要用建筑让它改天换地。

飞机开始下降,女空乘送上热腾腾的毛巾。这是一次漫长的旅途,飞机从日内瓦起飞,在空中不知飞了几个小时,经停孟买,最终抵达德里。柯布屈指一算,看来已经在这个疾速行进的铝合金舱体中度过整整一天了。但对他来说,空中飞行的时间仍然是非常值得珍惜。他曾作为首批乘客搭乘多家航空公司的飞机,从洛克希德到福克再到波音,他最爱看它们带着棱纹的银色机身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机舱内的座位舒适又经济——这让他着迷,忍不住掏出笔记本把它画下来,包括那个装着空调温度调节旋钮和阅读灯开关的控制面板,还有头顶上那个可以下拉的储物箱。1舱内空间的组织安排证明内置嵌入式设计的正确性,还有其他高效利用空间的设计手段,他曾把它们应用在自宅和海边小木屋的室内空间设计中,正如他最初进行跨国旅行使用的交通工具——远洋巨轮一样,这些现代交通机器总能让他大开眼界。而且,空中的旅行创造了极佳的隔离环境,让他能静下心来,享受一段独处的时光,或读书、或思考、或画画,远离电话、业主、会议以及事务所里的忙乱场景。飞机就像一个最高级的观察器,当它向天空和云层飞去时,从它那小小的窗口中,可以全景式地俯瞰大地的褶皱和海浪的奔腾。

前往南亚次大陆的旅程超乎寻常的漫长,但也非常值得。他正在抵达他毕生的梦想之地,在这里,他将在一块白地上开始建造属于自己的城市。

他知道,等飞机一降落,他将受到贵宾级的款待,因为他是新任总理请来的贵客。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是一位多么富于远见卓识的领导人!他原来只是印度军队的一名普通士兵,现在却抵达了权力的顶峰,在他治下,印度从英国手中获得独立,迎来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在两百年的殖民统治之后,尼赫鲁要与人民一道建设民主制度,把古老的国度带入现代世界。此时,印度的人口已经达到了3.5亿,在德里或孟买这样的大城市也好,在广袤的乡村也好,大多数人都还在难以置信的贫困线上挣扎。就在飞机上看到的那片喜马拉雅山脚下的平原上,尼赫鲁有机会建设一座新的城市,用它来向全国人民和全世界宣示这个国家的新生。他希望勒·柯布西耶能玉成此事。

尼赫鲁和柯布西耶,图片来自柯布西耶基金会

新的任务预示着新的开始,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摆在面前。一些人建议新首府选在维多利亚城市西姆拉,被尼赫鲁否决了。西姆拉与殖民宗主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拉迪亚德·吉卜林的《丛林故事》就是在那里写成的,而且过于靠近边境,崎岖蜿蜒的边境线另一边就是两个新兴国家巴基斯坦和中国。尼赫鲁希望新的首都能代表印度的独立主权,从英国殖民时代的阴影里彻底走出来。尼赫鲁对外宣称,他要建立的这个新城市“必须摆脱所有旧城和传统的羁绊,获得完全的自由,”他说,“让它成为我们无穷创造力的第一次全面展示,让它在我们刚刚赢得的自由中奔流。”2

尼赫鲁希望找到一个新的地块来建造首府。他也是从飞机上勘察,并将目光锁定在德里北方英里的一块沃土。那里被两条季节性的河流滋育着,当时只是散布着一些小村落,房屋破败如同窝棚;在寥落的人迹中间,是印度力量之神昌迪(Chandi)的庙宇。总理发出命令,宣布旁遮普邦新的现代首府应选址于此,名字就叫“昌迪加尔”(Chandigarh)。接着他又作出了具体说明:不要新古典主义或布扎的宏伟壮丽,必须是现代主义的建筑和城市规划:一座与殖民时代彻底一刀两断的新城。

资深旅行者柯布下了飞机,住进宾馆,很快就摆脱了时差的困扰。他抖擞精神,准备好迎接人生中最重大的项目委托。这里空气湿热,烟雾弥漫,俨然另一个世界。他脱下黑西服、领结和鸭舌帽,换上卡斐绸的及膝大短裤和衬衫,钻进前来接他的吉普车后座。司机开车从德里一路向北,不停鸣喇叭以驱散路上的人群和牲口。在未来的时日里,印度的公路交通一直保持这样的风格。

很快,汽车驶离城市,穿过郊区,进入荒野,旁边都是一丛丛的灌木。沿途浅浅的水湾边长满干枯的芦苇,男人们赤裸上身、带着头巾,在水边放牧牛羊。他们直盯着这个头发花白、戴着黑框圆眼镜的外国人,毫不避讳。可当车子在一段泥路上陷入水坑时,一群人很快就乱糟糟地涌过来帮忙推车。

目的地到了,原来是一处干净的空地,旁边都是芒果树、印第安蔷薇木和柠檬桉树,搭着几个帆布帐篷。柯布费力地从吉普车中钻出来,眯着眼向地平线望去。天色柔和,高原沙地的花朵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薰香。远处巍然矗立的就是喜马拉雅山,强大而威严,守护着这片平原。

这些帐篷内的设施有殖民时代的影子,让人身心舒适。勒·柯布西耶非常开心。他的帐篷里有一张结实的小床,每天清晨醒来,床头都插着一束新鲜的三色紫罗兰,衣服扣子里还别着一枝刚刚摘下的铁线蕨。东道主希望他身心尽可能放松,因为在他面前还有一个巨大的任务等着呢。

昌迪加尔的新城设计注定要在柯布手中完成,但事情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尼赫鲁最初选定的是一个美国人领头的设计小组。

阿尔伯特·迈耶是一位工程师,二战期间曾随美军驻扎在印度,遇到了正在印度军中服役的尼赫鲁,两人有过关于居住问题的讨论。战后,尼赫鲁曾请他来设计几个新的村庄。当尼赫鲁就任总理一职并决心建造新首都时,迈耶自然而然成了主持建筑师的第一人选。

迈耶曾在哥伦比亚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就读,是一位保持着社会良知的城市规划师。这个世界上的城市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张,人们从乡村涌向城市,为了寻找更美好的生活暂时栖身于城市中心,他们必须得到妥善的安置。迈耶与著名城市理论家刘易斯·芒福德一道,成立了一个由学者组成的住宅研究协会(HousingStudyGuild),旨在为20世纪快速的城市扩张提供合理化的解决方案。像柯布一样,他也设计了一些大尺度的集合居住区,并投身于纽约的公共住房建设,他成立了一个城市规划事务所,自己是合伙人之一。解决城市问题的方案似乎就是盖房子,盖更多房子——可是更宏观的问题,即良好的基础设施网络建设,却经常被人们忽视。纽约城拥挤的铁道系统让他非常失望。必须重新进行总体规划,建造新的城镇,让一切合理运转起来,每个部分都不能停滞瘫痪,必须把不可预料的不良后果控制在最小范围。要做决断,要控制。

迈耶在昌迪加尔项目上的合作伙伴是马修·诺维茨基,芒福德的另一位门生。他的著名设计作品是美国那座双曲线的体育场。诺维茨基是生在俄国的波兰人,曾在德军闪电战期间操纵高射炮,波兰战败之后,他隐姓埋名,在课堂上偷偷教授建筑学和城市规划课程,却让德国人以为他在教学生如何砌砖。在跟迈耶合作之前,他曾设计过一个体育中心和一家赌场。

两个人接受尼赫鲁的委托之后,又有两个人加入进来,他们是来自伦敦的建筑师马克斯韦尔·弗莱和简·德鲁,两人都是采用现代风格的建筑师,对学校和住宅设计很感兴趣。四个人先后来到印度,在那里考察了好几个星期,希望能对当地文化有所了解,然后,他们联手完成第一个初期方案,包括一个首府行政综合体,南面是居住区,蜿蜒纵横的铁路线从此穿过。总体上看,这个方案是花园城市的一个变体,战后这种规划在美国越来越普及,从加州鲍德温山到马里兰格林贝尔特都是实例。美国的规划师在英国城市规划理论家埃比尼泽·霍华德和雷蒙德·昂温的感召下,接受了他们倡导的城市发展模式,目标是建造价格适中的卫星城,每个部分的人口大概在人左右,把城市与乡村的优点都吸收进来。花园城市是在寻求平衡,一方面使聚居人口达到一定水平,以保证社区不至于失去活力;另一方面又要保证一定的距离,以使居民享有充分的私密空间。景观设计则沿袭了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的传统,充满田园色彩。从一开始,昌迪加尔就是被当作一个美国郊区小城被设计的,只是它位于遥远的印度而已。

迈耶很得意地看着这个伟大的方案一步步推演,最终变成现实。“我怀着郑重之心,意识到这将成为印度城市建筑与规划的动力之源,”他对尼赫鲁说,“但我同时意识到,这也将成为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完善的城市规划方案,过去30年中人们研究的、谈论的、设想的,在此达到了最高程度的融会贯通,只是之前没有人有机会让它成为现实。我们实在是太幸运了。可是我却认为我们有充分的能力让它带有强烈的印度色彩,在功能上却完全是现代的。”3

可是,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年夏天,诺维茨基从印度返回美国途中,他所乘坐的美国环球航空公司航班在开罗附近坠毁。印度方面决定,方案必须重新来过,同时必须找到新的领衔建筑师人选来当此大任。于是印度政府派遣两名代表前往欧洲去寻找这个人,结果遇到了法国重建部部长欧仁·克劳狄乌斯·珀蒂,后来的费尔米尼市长。他向他们推荐了勒·柯布西耶。他们就去问决定留在方案小组里的马克斯韦尔·弗莱和简·德鲁的意见:如果请这位法国人来担任总建筑师,您二位意下如何?两人回答道:“对您来说,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对我们来说,则意味着无法估量的痛苦。”4尼赫鲁思虑再三,还是派出使节前往巴黎塞夫尔大街35号去了。

建筑师粗暴地告诉他们,他不可能在印度耗费那么多时间。如果他接了这个项目,他只能在巴黎工作。大家都知道柯布难打交道是出了名的,这天总算见识到了。但是,他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让人无法抗拒。勒·柯布西耶有时候会欲擒故纵,他开始不也是假意拒绝了朗香教堂的委托吗?但是,从一片白地开始建造一座完整的城市,显然要比建造一座教堂更有诱惑力,这是不证自明的。但在最终答应之前,柯布提出了一系列的条件,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完全的设计决定权,然后是由堂弟皮埃尔·让纳雷担任设计团队的主任。一个明媚的周日早晨,双方在巴黎签署了合同——听说刚刚独立的印度人每周七天都在工作,柯布肃然起敬。5尼赫鲁听到这个消息喜不自胜。年初,柯布就踏上了前往印度的旅途。

柯布在营地中,内心既平静又兴奋。在命运的牵引之下,他终于来到此地,有幸亲手建造一座完整的城市。很多年前他曾在波哥大、里约热内卢和阿尔及尔追求梦想却屡受挫折,如今都成了往事。没有人懂得他那现代主义原则统领下的城市之美,谁也不给他建造一座完整城市的机会,直到这一天,尼赫鲁出现了。

这真是一张白纸,太完美了。不必推倒基地上现存的房屋,不必毁坏原有的城市网格,不必像瓦赞方案那样清除掉整个玛海区。而且,也不需要某座城市在大火或地震中夷为平地。这里只是一片空白,自古皆然。他可以信马由缰,任意挥洒。这个方案计划容纳一个行政中心和一个城镇,设计居民人数为15万,接下来会增长到30万,远期将容纳50万人。居民将涵盖各个社会阶层,包括最贫穷的贱民,必须为他们提供体面的居住空间。只要柯布能满足上述要求,他可以随意调配社会资源,想怎么设计都行。40年来,他不断提出理论,指出好的城市环境能让人更好地发挥作用,得到更充分的发展和调节,这次都能一举实现,在这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平原上成为现实。

昌迪加尔规划图(来源于网络)

方案已经在他头脑中慢慢显形了,他需要把它画在本子上,就像画下白日梦一般。在此之前,在普瓦西萨伏伊别墅的基地上,在朗香的小山丘上,他曾无数次经历这个过程。但是,他这次为昌迪加尔准备的笔记本上,一页接着一页,都画满了整整一座城市的各种元素和细节。在印度北方初春尚可忍受、甚至让人愉悦的暖风中,柯布构想着未来将在这片土地上出现的城市景观,要想的和要画的与从前相比都有指数级的激增。他指挥若定,信手拈来,让浩如烟海的细节各就其位,就像小说家刚刚展开面前的笔记本,他踌躇满志,在下笔之前,就已经想好故事的结尾了。

美国人的方案在很多方面都有其可取之处,比如将邦政府的行政中心置于整个规划的北面,非常合理。但方案中弯弯曲曲的道路和星星点点的开放空间却没什么价值。迈耶和诺维茨基还试图在方案中复制印度传统建筑的格局,这让城市显得异常拥挤,向外铺展达到了英亩,或33平方英里,比曼哈顿的面积还要大。这个方案必须好好修改一番;柯布收紧了城市边界的范围,又把原来的曲线都改成直线,制定了严格的网络系统——可以说是南亚次大陆上最有序、最理性的城市网格了。到处都是方块街区和笔直的林荫大道。这套网格系统包括47个街区,每个街区都有足球场那么宽,长0.75英里,内部有横9排、纵5排房屋,一个人类居住的棋盘格。这也是柯布迄今为止创造的最大规模的黄金比街廓。为了体现这套规划系统的秩序感,街区将采用数字来命名——这样,将来住在这里的人们互报家门时就不必说我住在公园旁或大橡树底下,所有19世纪烦琐的街区命名方式都被抛弃了,人们只需要简单地说:我住16区。

城市功能也同样按照行为方式划分成不同的区域:行政区、医院等公共机构区、商业区和住宅区。每个街区中都散布着花园,但主要的城市休闲区域位于行政中心旁边,中央有一个人工开凿的苏赫那湖。柯布设计这个公园的时候非常享受,在其中点缀了一个帆船码头和一个湖滨俱乐部,还有弯弯曲曲的散步道,穿行在优美的湖滨景观中。

但是他真正发力、任由自己的想象彻底喷发的地方,是行政中心建筑群。项目任务书中包括三栋主要建筑:供政府工作人员办公的秘书处大楼、议会大厦及大法院。三座建筑都位于城市网格系统的东北角,周围是开敞的城市空间。在柯布的设想中,这组建筑群独立成为一个组团,与城市的其他区域离开一段距离,从老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们雄浑的身影。整体效果具有强烈的纪念意味,也带着显著的个人印记,从里到外皆然。柯布希望用混凝土来完成这一组纪念性的建筑,他想在前面修一个镜面般澄澈的水池,四周都是宽阔的广场。议会大厦有一个高高耸起的屋顶,在议会大厅里将悬挂着他自己设计的挂毯。想当年他曾加入联合国总部大厦的设计委员会,构思一栋同样宏伟的建筑。回头看看,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昌迪加尔议会大厦

方方面面都要各就其位。他在这个网格系统的中央放置了一个市场,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店铺,提供居民生活所需。这些店铺一家接一家,门前是连续的柱廊。公共机构区包括一所大学和一个医疗中心,位于城市的西南角。其余的街区都留给住宅,基本上都是紧凑的三层高独栋公寓,让人想起当年为亨利·弗吕日的方糖加工厂工人设计的佩萨克住宅区。多数住宅都在屋后留有进户车行路,前面还有个小小的庭院。住宅区有意识地与喧闹的市场区和繁忙的新首府行政区分离开来。

这里绝对没有孟买的混乱和污秽。通过几何法则的恰当应用,所有的事物都整齐有规矩。柯布下定决心,让这么大的尺度中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和谐高效,又一次,一种神秘的力量借助高度的秩序感得以发挥作用。同时,柯布对印度的神庙和农夫充满了敬意,因此他的设计从头到尾既不是欧洲的,也不是美国的,而是地地道道的印度趣味。最后,还有一个锦上添花的公共艺术作品,那是一只巨大的张开的手掌,向天空斜斜伸展,代表着亲切、欢迎和开放的民主制度。

这片广袤的平原太讨人喜欢了。柯布构思方案的日子里,时而躲在帐篷里写写画画,时而在沙地和灌木丛中漫步,一只手在裤子口袋里翻转着从巴西带回来的大硬币,这枚硬币他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他也一直随身带着一个口袋装得下的木刻模度人。他拍了很多照片,多数都是摆拍,其中一张照片里,他朝着阳光高高地举起这个模度人雕像,背后是宽幅的昌迪加尔总体规划方案。

这个任务太艰巨了,太漫长了,却反而为他带来了内心的安宁。接下昌迪加尔的项目委托之时,柯布已经过了耳顺之年,内心依旧壮怀激烈,一种此前从未体验过的平和安详却慢慢占了上风。

“我从未感到这样平静,这样孤独,身心被自然界的诗意占据,被诗意本身占据。”他在给伊冯娜的信中写道。“我在这座未来城市的基址上漫步,头顶上的天空壮观无比,这个国度似乎被时间遗忘了??万事万物都平静、舒缓、和谐、可亲可爱——人们开口跟你说话,语调全都低沉、克制的。”6

每次到基地上去漫游,都让他确信这里的人民和这里的土地都是为了他的伟大城市实验而量身定做的。印度让他感觉如此神奇,他在伯蒂亚拉土公的花园里好奇地窥探,让自己沉浸在乡土艺术中,到城镇广场上跟聚集在那里的猴子玩耍。他四处跟人们开玩笑,就像他在芝加哥时候那样肆无忌惮,把自己的眼镜戴在一块石头上,看起来就像一张核桃皮的老人脸。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我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像是着了魔一般,”他给伊冯娜的信中说,“我跟你说,冯,我正在创造这块土地,这是我事业的桂冠,我要跟这些人一起完成它,这些印度人,他们是多么有教养啊!”7

柯布的空闲时间本来不多,还要花时间跟德·席尔瓦寻开心,尽管如此,他还是要继续探索带着异国情调的世界。他又给自己找了新项目来做,他在印度很多精力都花在这方面。

他应邀来到印度中部的棉纺织中心艾哈迈达巴德,圣雄甘地有时会住在这里,那里有一大堆艺术家和现代艺术的赞助人。在印度,柯布对能干的巴克里斯纳·多西非常倚重,他早先来到塞夫尔大街35号工作,昌迪加尔项目开始后,他先是作为双方的关键联络人,后来成为柯布印度项目的合作伙伴。多西为柯布的旅途操心,让他能够顺利往返于德里和古吉拉特邦的孟买之间。柯布在那里受到衷心的欢迎,一下子拿到四个项目。头一个就是一座博物馆——一个特点并不鲜明的巨型盒子,红砖贴面,立在底层架空柱上。其他项目还包括两个豪华的私人住宅。

sanskarKendra博物馆,来源于网络

阿南德·萨拉巴伊,多西,柯布和马诺拉玛·萨拉巴伊在萨拉巴伊住宅

photobyVSF,来源于网络

马诺拉玛·萨拉巴伊女士是一位现代艺术收藏家,柯布为她设计的别墅有红色陶土砖贴面的拱形屋顶,还有一部小滑梯,从二楼一个孩子的房间直接通向楼下的室外游泳池。他还为艾哈迈达巴德另一个名门望族的族长塞阿穆巴伊·肖特汉设计了一座周末度假别墅,也是一个素混凝土的几何体的集合,室内空间与室外的热带花园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柯布似乎对这个设计特别满意,称之为一座宫殿,同时也是一个功能性极强的房屋。“用他的钱和我的混凝土为原料,加上几笔色彩,我就给他创造了夏日的荫翳和冬天的暖阳,这里通风良好,四季皆凉爽。”11

柯布西耶和多西在肖特汉别墅,来源于网络

织业主协会大厦photobyWilliamJ.R.Curtis,来源于网络

艾哈迈达巴德的最后一个项目来自棉纺织企业主的协会组织,这群富有的工业家委托柯布建造一个总部大楼,同时也为工人提供一个集会空间。这群企业主已经与工人达成一种进步的合作关系。柯布在这座建筑中使用了一系列斜向直立的混凝土翼板,也就是他著名的遮阳板。棉纺织中心总部共四层,由混凝土楼梯充当垂直交通,也有一个修长的坡道通往室内。内部空气流通状况优良,建筑向四面敞开,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门和窗,就像一个优雅的取景器,从这里可以眺望周围的乡村景色。柯布正在慢慢成为印度最受欢迎的建筑师。他这样描述棉纺织中心:“工人们在沙地上浣洗、晾晒棉布,身边尽是一些鹭鸶、黄牛、水牛和驴子,它们半浸在水中乘凉。为了将这幅风景画尽收眼底,我决定让建筑成为取景框,这样,辛勤劳作的人们就能从建筑的各层、从集会大厅的平台,甚至从屋顶上欣赏这幅画卷,不管他们是在日常工作中间,还是在节日的夜晚。”12

是建筑让灵魂苏醒,在伟大的环境中,平常的生命变得新鲜活泼,日复一日的劳作不再冗长乏味。这就是柯布心目中昌迪加尔的未来图景。

尽管在开始的时候宣称他没可能经常到印度去视察基地,后来又委派他最信得过的堂弟皮埃尔担任驻场建筑师,柯布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巴黎和德里之间。皮埃尔此时早已原谅了柯布在维希时代的所作所为,他也同样被印度深深吸引着。设计团队中包括马克斯韦尔·弗莱和简·德鲁,他们在昌迪加尔市中心的一座房子里办公,这里就是他们的项目总部,未来将位于新城的第19区。开始他们住在帐篷里,后来搬到了西姆拉,往返都要靠通勤,人人精疲力竭。因此,当他们搬到城中的新房子,心情别提多愉快了,这毕竟说明这座新的首府城市已经开始运转了。

印度政府征调过来建设昌迪加尔的工人一共有名,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有。工地上的场面让人想起金字塔的建造过程。沉重的建筑材料装在篮子里,人们站成一排,像消防队员一样一个传一个,或者肩扛背负,不一而足。一捆一捆的钢筋到处竖立着,脚手架歪歪斜斜地搭起来,远看比干枯的树枝粗不了多少,让人头晕目眩。这幅疯狂的画面,既让人兴奋不已,又感觉不可思议。夜里柯布给伊冯娜写信:“人人都睡在茅草棚里,只有两片简陋的矮墙支撑,夜里四处都是男人和小孩。这些都在工地上发生,水泥袋子和砖石瓦块扔得到处都是,一片尘土飞扬。孩子们光着屁股四处乱跑,女人们从来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地方。这些人全部都是流浪者。”13

对于一座从平地开始建造的城市来说,分阶段竣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昌迪加尔的建造过程从年持续到年,整体效果非同凡响。面对这么巨大的建设体量,柯布仍能做到精益求精,每个照明灯具和门把手都精心设计,检修孔的金属盖子上印着这座城市的网格。皮埃尔为普通家庭和办公建筑设计了家具,使用光滑的木材、白藤和竹子,从书架到桌椅一应俱全。他还为人工湖设计了脚踏船。柯布则设计了色彩丰富的巨幅挂毯,挂在了议会大厦和法院的室内。每个十字路口都张贴了地图,清楚地标明本地所在的区号和重要建筑的方位。行道树都被认真调配过,它们的树冠可以交叉到一起,在街道上空形成穹顶,因为荫凉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少都不够。

最终,所有的建筑都完成了。揭幕仪式是一场正式的茶会,尼赫鲁戴着他标志性的白帽出席,身着印度式高领长外套,柯布还是那身双排扣西装,打着黑领结。两人在新城中四处观看,对景色和细节指指点点。尼赫鲁心情不错,不断安抚着心怀疑虑的记者们,他们觉得这些建筑奇奇怪怪,一点都看不明白。建筑师的自信溢于言表——他不辱使命,说到做到。无论怎么想,人们不得不承认,这座城市中的建筑让人大开眼界。

昌迪加尔首府秘书处大楼,王欣拍摄

秘书处大楼有八层高,包括很多行政办公室、会议室和餐厅,总长度将近码——跟联合国总部大厦一样长。立面与马赛公寓有点相似,分布着很多长方形的遮阳板,上面顶着一个大大的屋顶,可以用作天竺葵花园兼观景平台。议会大厦是建筑群的核心、皇冠上的珍珠。这座建筑的正面有一排壮丽的混凝土伞状雨棚,截面形状让人联想起牛角。在屋顶的正中央,一个抛物线形、顶部倾斜的混凝土塔覆盖之下,是主要议会大厅的所在,形状就像是工业建筑中的冷却塔,其实来自于柯布小时候在拉夏德芳看到的农舍烟囱。14建筑前面的大水池反射着建筑沉稳厚重的纪念性体量,与远处那气势磅礴的山脉珠联璧合。

大法院和议会大厦遥遥相对,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和草坪,柯布希望人们在节假日聚集在这里。大法院建筑也很好地体现了设计师的意图,这座建筑包括八个法庭和若干办公室,外面有个巨大的框,像一把撑开的混凝土巨伞。入口处是三根雕塑感极强的巨柱,分别涂上了绿色、浅黄色和橘红色,也就是印度国旗的颜色。建筑上部从混凝土外框向外探出,好像是从一团迷雾中现身。大法院是昌迪加尔首府建筑群中第一座竣工并对外开放的建筑,尼赫鲁出席了剪彩仪式,并夸赞这个设计“简洁有力,不同凡响”。柯布在信中向妈妈炫耀道:“这是一场建筑的交响乐,完全地超出了我的想象。它在光线中显现出形体,在空气中闪闪发光,它的美妙让人永远都无法想象。不管是在近处细细观看,还是在远处遥望它的身形,它总是那么让人震惊,让人眩晕。可是它纯粹是用混凝土铸成的,我们的武器就是水泥浆喷枪。”15

这组行政办公建筑群是城里最早交付使用的,政府工作人员顺理成章地成了居住区中的首批住户。设计师进行城市规划的过程中,就已经提前设定了居住方式。柯布给每户居民发放了使用说明书(其实是一堆规矩),来指导在“美丽城市”中的生活方式,“美丽城市”是人们给昌迪加尔新城取的新名字。颁布这部“昌迪加尔法典”的目的是“让当前和未来的昌迪加尔公民知晓城市规划的基本概念,从而自觉担当城市捍卫者的职责,使之免于成为人们一时兴起和随性而为的牺牲品”。这座城市“是按照人体比例来设计的。它让我们与无尽的宇宙和广袤的自然保持亲近。它为我们提供了广场,提供了建筑,所有人的所有活动都能在这里得到妥善安排,保证居民享受充实、和谐的生活。在这里,自然与心灵的光彩触手可及。”接下来,柯布不厌其烦地列举道路系统和十字路口的分级方式,并列出了一大堆“真实”的建筑材料如混凝土、粘土砖和石头。最后,柯布还对市民行为提出以下严格要求:“在带状公园中严禁机动车辆通行,那里的宁静和安逸非常珍贵,绝不允许被噪音干扰。”还有:“昌迪加尔的道路旁边和公园里严禁树立个人雕像。规划意在使城市沉浸在纯粹的艺术精神中。对个人的纪念仅限于精心设计的铜质铭牌。”16

如果建筑师觉得自己能对居民的行为指手画脚,那么工程的最后阶段对柯布来说就是一个恶兆。随着竣工临近,他开始对印度团队变得越来越不耐烦,看他们哪里都不顺眼。他一封接一封地写信表达他的愤慨,一点点粗心大意都让他发狂,如果有人胆敢对他的设计动手脚,他立刻就会勃然大怒。其实,印度方面没有做出任何伤害他的艺术构思的行为——那些惹他生气的事无非是委员会成员的去留、一条小水沟开挖的位置、甲方拖欠他的设计费等等。但是这些口角表明柯布对自己创造的这座城市的感情投入有多深。他手足无措的时候就去骚扰尼赫鲁,给他发很多加急电报,跟他倒苦水,诉说自己的设计是如何被肢解、被践踏的,总理忍无可忍,最终彻底终止了与他直接对话。

世上有一些事情——其实是很多事情——你越想控制,就越要失控。广场撂荒了,野草在那里疯长。昌迪加尔气候干旱,连年用水短缺,镜面一般的大水池被抽干了水,法官们纷纷把汽车停在池底。同印度这个国家其他所有城市一样,昌迪加尔到处都是乞丐和贫民窟。而那宽大的马路,在城市刚刚落成时被人说成永远都不会塞车,现在也开始堵得水泄不通了。

“现代生活向我们提出要求,并且期待一种全新的规划模式,不管是住房还是城市本身都是如此。”40多年前,柯布在《走向新建筑》中如此写道。17然而,似乎再多的规划也不能应对人口剧增的严酷现实,再多的法规也不能制止人们的一时兴起和随性而为。而且,昌迪加尔的规划中也的确有很多地方,现在看起来不太完美。街廓太大了,道路太长了,从住家去商店和工作单位都路途遥远,炎热的夏季让人望而生畏。秘书处大楼中的办公房间太热了,工作日里,人们不得不用电风扇来凑合应付。

但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当下,昌迪加尔都是不可超越的杰作。它在一个混乱的国度中奠定了秩序的基石。柯布于年最后一次来到印度,当他登上返程的飞机之时,心里清楚地知道,他播撒的种子迟早会生根发芽。

1 Cohen,LeCorbusier:AnAtlasofModernLandscapes.

2 LawrenceJ.Vale,Architecture,Power,andNationalIdentity(NewHaven,CT:YaleUniversity

Press,),p..

3 出处同上,p..

4 Weber,LeCorbusier:ALife,p..

5 出处同上。

6 出处同上,p..

7 出处同上,p..

11 Cohen,LeCorbusier:AnAtlasofModernLandscapes,p..

12 出处同上,p..

13 Weber,LeCorbusier:ALife,p..

14 Brooks,LeCorbusier’sFormativeYears.

15 CohenandBenton,LeCorbusier,LeGrand,p..

16 EdictofChandigarh,StatuteoftheLand,MuseumoftheCityofChandigarh,Chandigarh,India.

17 LeCorbusier,TowardanArchitecture.

文字及标注外图片节选自《勒·柯布西耶:为现代而生》,题图来自网络。

《勒·柯布西耶:为现代而生》

安东尼·弗林特著

金秋野王欣译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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