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苍山梦第一部连载之四

作者及作品简介

沉静,原名王社会,男,汉族,年出生于甘肃西和县十里乡王川村,祖宗几辈皆文盲,他也只上一年半小学。四五岁背土垫圈,七八岁参加劳动挣工分养家糊口。20多岁新婚妻子离异,父母又双双离世,独身男儿抚养三弟三妹和八旬老奶。25岁才开始学习写字,白天务农养活全家,晚上学习文化,一尺案板、一盏孤灯,一个一个写字、一句一句练习写话,苦读苦写20多年。93年完成对老奶奶的养老送终和弟妹的抚养,之后去新疆乌鲁木齐边打工边写作,先后奔波在新疆、兰州、西安、北京等地,数十年没有回家。

年沉静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发表中、短篇小说包括《苍山梦》这部百万言巨著,出版和尚未出版的近百万文字。作者先后发表短篇小说《父教》、《探亲》,中篇小说《母男人》、《离去时面带笑容》和《小神泪》,以及长篇小说《谋生者的坟墓》等作品。

《苍山梦》是他耗费10年心血,写就的一部百万余字的长篇小说。作品以现实主义的笔触,描写了上世纪下半叶我国农村的真实面貌,以及农村社会所经历的变革和进步。这部长篇小说在题材涉猎、人物塑造以及表现手法等方面,有其独到之处。

沉静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将共和国半个世纪以来走过的风雨历程写给自己的民族去阅读,多年来孑然一身,没有平常人所谓的享有的生活,在温饱线上苦苦追寻。他结婚怕苦了妻子(自己没供养能力),只能几十年独守孤身;怕亏了子女,所以他没有后代。只能自己一人将生命死去活来揉碎拉长地去拼搏,他决心大死几场去实现自己的理想。由于不理解,几十年生活在朋友的指责和乡亲们的咒骂之中,为了《苍山梦》曾几次险些送了性命。

《苍山梦》的写作冲破各种禁区,用大胆的笔墨真实地展现了西部农民半个世纪以来的苦难历程,喊出了中国西部被长久压抑的声音,让人听到了远山泣血的呻吟与生生不息的呼唤。这部大巧若拙的“百万真言”塑造了一百多个鲜活的人物,再现了无数感人的场面,“开山架桥”的笔力震撼灵魂。

3年9月份《苍山梦》第一部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后,它令人折服的真实性立即在整个文坛引起强烈反响,读后有人发出了“古有《红楼梦》今有《苍山梦》”的评价。部分学者认为《苍山梦》是半个世纪以来中国西部农村社会的百科全书,它的气魄、力度与质量都近乎一个奇迹,是一部西部农民苦难与奋斗的史诗性巨制,必将以名著的“身份”载誉中国并飞出国界。

在世界文学史上,自学成才的作家作品数不胜数,但大多数都是“小册子”和“单行本”,而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农民作家能写出三卷本巨著的恐怕只有沉静一人。沉静在他的“文盲作家”群里,在世界文学史上是创最高纪录者。最动人的歌注定要由沙哑的喉咙来吟唱,绝美的花必将在血泪的浇灌下盛开。让我们怀着虔敬的心情走进沉静的世界,一起来打开《苍山梦》这部血泪凝成的奇书。

《苍山梦》(第一部)

饥饿

第 十 章“林半仙”走后,李见财躺下来,一直等待着病情的好转,他相信“林半仙”能治好自己的腰疼病。他相信神鬼,相信因果报应,相信八字命运。生活道路是宽是窄、是逆是顺都是上天的安排。除此而外,他还相信毛主席。毛主席不是凡人,是天上打发下凡治世的神仙,是真龙天子,比姜子牙、刘伯温、岳飞……还要能。眼下搞成这样,饿死那么多人,这都是下面的“歪嘴和尚”把经念反的,毛主席根本不知道。李见财躺着,用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腰骨。他恍惚间感到自己的腰不疼,舒舒坦坦地站起身来。竟然发现自己睡在万儿坟里,一片荒坡上荆棘丛生,枯蒿遍地,白骨累累,小儿的头颅象西瓜一样撂得到处都是,天地间昏昏暗暗,不像白天,也不是黑夜,没有村庄,更不见人影,天黄黄,地也黄黄,山山水水、沟沟壑壑显得朦朦胧胧。李见财有些害怕,怨恨自己怎么到这个地方睡觉。他急忙站起来刚要走时,猛然听见万儿坟里一片喧哗,有小儿哭声,也有小儿呼喊声,他转过身来看时,那地上的小儿白骨都开始活动,骨碌碌在地上滚动几下,变成小娃儿一个个从地上爬起,喊叫着朝他跑来,有男有女,都光着屁股。小儿们将他团团围住,跳着叫着:“大叔,我饿!我饿!……”李见财被吵闹得烦躁不安,那杂七杂八尖尖细细的小儿童音像无数把锥子,直往他耳朵里扎。他用手捂住两耳,俯下身来给他们说:“你们都不要乱吵,我是队长,我一定给你们饭吃,粮食都集中在大队五间仓库里,我带你们去领吧!”“好,好,好!”小儿们都拍着手围住他欢呼雀跃。他带着几十个小娃儿走出万儿坟,直朝大队仓库奔去,不时回头对他们说:“你们都不要吵,我们是偷,要悄悄地,若是叫人家发现,把你们捆绑着送到公社里去!”小娃儿一个个转颜失色,都乖乖地不吭声,跷着小光脚片跟上他走。仓库门口吊一把生锈的大锁,他刚要抬一块石头砸锁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不许砸!”他吓一跳,回头一看,一帮人手执木棒已站在他们跟前,领头的人就是李仁杰。他喊道:“打,把这些小贼娃子往死打,打死由我李仁杰负责!”“不准打,他们是我带来的。我是队长,要打就打我吧!他们都是饿死又复活的!”李见财声嘶力竭地喊叫。“你是队长?谁选你当的队长?你这个家伙糊涂成这样,你被撤职已快两年,破坏大跃进三面红旗!”李仁杰说着,转身吼道:“打!把这些小贼娃子全部给我打死!”一阵乱棒,几十个小儿在哭叫声中倒地身亡,又变成一片白骨。李见财扑上去要跟李仁杰拼命,被李仁杰一棒打倒,一脚踩在他的腰间,吼叫道:“你想跟我作对?你还没那本事!林河大队我说了算。毛主席在哪儿?在我身上!谁反对我李仁杰,谁就反对共产党!我吹口气,林河大队就要刮起风暴!我跺一脚,整个林河大队的地也要抖三抖!你们这些睁眼的瞎子,想跟我李仁杰作对?哼!我原想留你一条活命,可是你老是拆我的台,我要你今晚命归西天,一切后果由大队负责。给我打!”棍棒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啊啊”喊叫着、滚动着……“他爹!他爹!你醒醒啊!”麻狼娘爬起来摇晃着丈夫,连声喊叫着。黑屋子里一阵紧张气氛……李见财醒来,一身的汗水,腰疼得愈加厉害,不住地呻吟。“你魇住了?”女人点灯,替他擦汗。麻狼爹喘息着说出刚才的恶梦……第二天早上,麻狼打面回来,背着背斗,拿上铁锨到沟边背土去。李见财因晚上没睡好,这阵子还没醒来。两个娃娃也睡着,麻狼娘去山泉里挑水,门儿开着。李玉堂的话筒正宣传着政策,呜呜啦啦传进院子,奶奶也扛着铁锨,颠着小脚去劳动。忽然一阵噼噼啪啪的小孩脚声响进院子,是个小女孩,圆脸蛋,大眼睛,约七、八岁左右,头发梳两个弯弯角儿,一身素花衣服虽然破得补丁连补丁,但洗得很干净,长短也合身。一双绣花小红鞋有模有样,鞋带系得紧紧的。她叫周立夏,是后院周石头的女儿。大概是借什么东西,刚要进门,发现门头上悬挂个筛子,如像发现一条蛇那样,怯生生地后退几步,忽闪着大眼睛愣在那里,不知要她怎么办。“夏——儿——!”后院传来她娘的叫声。“来——了——!”立夏伸长脖子答应着。李见财听到这个声音,有如炸弹落在身上,惊骇得从炕上跳起来,赤着脚奔出门去,一巴掌将立夏打得在地上滚个毛蛋蛋,吼叫道:“我罩门着哩,你看不见吗?”立夏爬起身来,被吓得“哇哇”直哭。这时候,麻狼娘挑水回来,立夏娘也闻声赶来,问明原因,都吓得目瞪口呆。“你一个黄毛女子,天明打早地跑来干啥啊?”麻狼娘不满地问道。“她婶子,这是我的错啊!我要给人家劳动去,找不到锨,我想叫夏儿来取你家的哩。她叔她婶,不要生气,娃娃不知道啊!”立夏娘说着把女儿搂在怀里,拍打着身上的土说:“不要哭,啊?你大叔跟你爹一样,打上一把没啥要紧。你进来一看门头上挂着筛子,就应该悄悄地退回来的。大叔腰疼,有病哩,罩门就要罩好啊!”立夏娘一番话,说得都没了气,各自回家。李见财的腰疼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严重。于是勾着腰身去剡坪庄,准备到剡阴阳那儿去占卦。他认为“林半仙”可能弄错,或者哪儿没弄在点子上,所以没有起作用。可是等他占卦后,说是灶王爷没有复位。“看来你家的灶爷不安位,常打扰哩。”剡阴阳捋着胡子悠闲地说。“又是它?”李见财一听,当时就把脸气成醋色,他二话没问,转身出得门来,在大门外挑起粪斗子就走,脚步儿飞快,一路上碰着粪蛋子也不愿再拾。一进自己家的院子,粪斗子往大门后一扔,奔进屋里,抓起落满灰尘的大锅盖,恶狠狠甩在院子里,只听“啪哒”一声,摔成八瓣,木屑四处飞溅。又把挡路的一个小砂锅提起来扔在院里,“哗啦啦”一声摔成粉碎。麻狼娘惊叫着赶上来阻拦:“你给神生啥气啊?”李见财把女人一把搡翻在炕墙根,吼道:“我就给他这个混帐灶爷生气!”说着,他奔出去,抓起一把镢头冲进来,抡起镢头,“夸”地一声,灶台前额的一块土坯已砸得粉碎。他火冒三丈地挖着锅台,牙咬得咯咯响,气粗如牛,镢头狠劲地撬着土坯,眨眼工夫,一个灶台已变成一堆碎土块,他边挖边骂:“我叫你害人!我叫你害人!我想诚心本份地敬你,叫你享受烟火!可你做神不正,三番五次地招来歪门斜道来害我!”挖倒灶台,李见财已累得直不起腰来,扔掉镢头躺在炕上直呻吟。“往出抬!撂粪坑里去!”李见财朝儿子吼道,接着又骂起来:“你死在门口干啥?狼吃你的!这里那里死娃娃,为啥把你不死?你们都死光,我用背斗背倒在万儿坟里,你自在我也整齐!”小麻狼惊惶失措地跑进屋里,拼命抱起一块土坯就往外跑,出去扔进粪坑,折回来再抱。他力气小,年纪小,又饿得浑身发软,双腿儿打颤,一块土坯十几斤重,硬用肚子撑着,麻布衫的纽扣被蹭掉,衣襟敞开,肚皮磨起红肉,火辣辣地疼。一个灶台要打两三千斤肥料(烟熏火燎过的土坯砸细可以做肥料),用土坯几百块,小麻狼两条腿儿不停地奔跑,爹盯着,娘看着,稍有缓慢就要遭受打骂。直到太阳落山时才将灶台那块地方打扫干净。第十一章天黑下来,劳动挨饿一天的社员回到家里,一碗菜汤还未喝下去,李玉堂的话筒又叫响了:“全体社员,全体社员们,吃罢晚饭以后啊,都要往队里走。今晚要召开社员大会哩!每家每户,不能缺少一个人。谁要不参加,就要叫你在会上讲出原因。现在是共产主义,现在是吃饭不要钱、干活不记工的共产主义。可是有些社员多少挨点饿,怨言百出,骂队干,骂上级领导。有些人故意装病,常年不劳动。有些人扇阴风,点鬼火;打不疼,骂不羞。大小队要把你们的问题梳成辫子,上报公社,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全体社员,赶快往队里走喽!”李见财听到“装病”二字,倏地一股怒气冲上脑门,随口骂道:“李玉堂,我操你娘!我装病是操你娘哩!”“见财哥,见财哥!”大门外传来李林山的喊叫声。“咋啦——?”李见财因为肚里有气,回答得也很倔乎。“开社员会哩——!”再没有第二声,分明人已经走掉。“麻狼开会去!他们要问我,你就说我爹病的,不来!”李见财满不在乎地对儿子说。小麻狼小声地“嗯”一声,就把头低垂下来。这并非他怕熬夜,或者偷懒,而是人家不要他参加,都嫌他太小。可是爹娘又不由分说的非要他顶数去不可,看来今晚又少不得里打外骂的,开会对他来说是一场苦难啊!“乘早去,迟了出去又没伴儿!”娘大声催促。小麻狼无可奈何地走出大门,刚好碰上石头叔,就相跟着去生产队。队部座落在村子北面的边沿上,一溜儿六间瓦房,背北面南而座,土木结构,两旁的四间是仓库,中间两间为保管室。一圈儿土墙围着个偌大的院子,院子其实是场,约有三亩地,西面三间瓦房,没有门窗,敞开着,一边停放着一辆木轮马车,一边堆放着六月里大场上用的杈把扫帚。进得保管室,靠窗台一个大土炕,一张破席,一条破烂不堪的羊毛白毡被保管员周老汉卷起来,立在炕后的旯旮里,生怕社员给他踢踏烂。炕后一个比炕高出一尺的大土台,跟炕相连,上面用泥抹得光溜溜,啥也没有放。进门的正面墙上跟社员家里一样,贴张毛主席大像,两旁的红纸对联也写着“跟共产党走,听毛主席话”。下面墙根一张黑色老式办公桌,厚重,结实,只一个抽屉,听说是林河林占德家的。桌上一台破旧的电话机,线断了,不管用,耳机挂在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尘。桌子的两边摆着两条长凳,桌上一盏用墨水瓶制成的煤油灯,摇曳着豆似的黄光,照得山洞似的黑屋子里朦朦胧胧。社员们陆陆续续地到来,一进门,都抢着爬上炕去暖热炕,连鞋子也不脱,来的早就占这个便宜。炕上挤不下的,就抢占那个土台,后面来的人就蹲在墙脚处,或者背靠墙壁站着。至于桌前的那两条长凳,那是大小队干部的专座,谁也别想沾边。会计周成文坐在一条板凳上,伏着身子抽烟——全村人除过李仁杰外,只有他能抽得起这白棒棒纸烟。他的弟弟周成武在新疆开车,一年要给他邮寄好些纸烟的。队长李玉堂坐在另一条长凳上打盹儿。他有这个习惯,白天忙忙碌碌,晚上要开各种会议,睡觉时间很少,瞅个空子打个盹儿,哪怕只有一分钟,虽然是坐着,他都觉得轻省好多。大队长李仁杰一步跨进门来,目光如刀子一样满屋子扫视,人们都哗啦一声垂下脑袋,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房间里一片死寂。李玉堂赶快睁开眼,站起身来,慌乱地给大队长让开位子,站在一边去。李仁杰沉着脸坐下来,仿佛生气别人提前抢占他的位子似的。唯有周成文安然地坐着不动,身不动,脸不转,连眼皮也不抬一下,自由自在地抽烟。李林山回来,对李玉堂说:“人来的差不多,家家户户我都叫过。”“点名!”没等李玉堂回答,李仁杰断然地吼道。“那就点名!”李林山慌张地应声道:“大家不要说话,我点名喽!那面村头的李大叔来没有?”“来着哩!”黑暗处有一老头回答。“后面园子里的我三哥来没有?”“来着哩!”李林山从下至上挨家挨户地点名,来人回答,叫声响亮,回答也清楚。“上面台台上的我见财哥来没有?”李林山又点道。“来着哩!”门后的黑影里发出一声尖细而怯怯的小儿声音。小麻狼跟着周石头一路下来,一进生产队的大门,他就探探缩缩地退在后面,瞅个空子溜进去,藏在最不显眼的地方。他估计,假如人家不点名,他可以平平安安混过去,他在人堆里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人家发现。队长点名的时候,他的心就跳得咚咚响,真希望队长不要叫爹的名字,或者疏忽过去该多好啊!可是点叫的户数不断向他家靠近,队长终于叫出爹的名字,他一下惊得跳起来,不答应不行,他是顶替爹开会来的,如果不答应一声,那就等于家里没来人;答应,他又知道凶多吉少,不是打,就是骂。他知道自己的爹当队长时得罪过人,都瞧不起他,都想欺负他,他在家中挨打受骂,在外面也要挨打受骂,每次开会都要遭人打骂,他就生活在打骂之中。看来今晚又要挨打,一看大队长凶神恶煞般的样子,知道自己非挨打不可!。“这个碎杂种啥时进来的?”李林山果然骂起来:“你这碎杂种,啥时来的?你爹哩?你答应,你给我能当住哥吗?”“你这个母猪下的,站出来!”李仁杰火冒三丈地从板凳上站起,赶上前揪住麻狼的耳朵,把他从人堆里提出来,放在地中间那片空地上。小麻狼站在众人面前,站在昏暗的灯光下,那样显眼,秃脑壳,瘦黄的脸,细脖子,麻布衫子麻布裤,光脚片,半截乌黑的细腿,小小的胸脯剧烈地起伏,泪珠一对儿一对儿落下来,滴在衣襟上,身子不住地发抖,宛如一只小兔子碰上一只凶恶的老虎。满会场的人都瞅着麻狼。“快说!是那老狗叫你来的?还是那个骚婊子叫你来的?”李仁杰吼叫着。小麻狼疼得呲牙咧嘴,喊叫着,疼得急,一伸手就在李仁杰的猴儿脸上狠劲地抓一把。李仁杰忙松开手,大骂道:“这小杂种胆天包天,还敢抓我的脸!”一拳将麻狼打翻在地,连连用脚踢着:“我叫你抓,我叫你抓!”“咚!”周成文狠狠地桌上砸一拳,腾地站起来,满屋惊讶,电话耳机被震落在桌上,发出“当啷”响声。“李仁杰,你太过份。你对他家大人有仇有恨,找大人算帐去嘛!糟蹋这点娃娃干啥?你是个畜生,是个野兽,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没有一点人性。共产党把权力交给你,叫你为人民办事,没叫你靠共产党的政策整人。”周成文破口大骂。“娃娃不懂事啊,六岁的娃娃知道啥?有啥过不去的找他家大人嘛!”周石头也忍无可忍地说。“就是嘛!有仇找大人报嘛!”“娃娃把谁咋啦?”会场上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但绝大部分都是周姓人。李冰川分为两个姓,姓李的和姓周的,人口也相差不远。不同的是李家人都是当权的,周家人除过周成文是个会计和周老头做保管外,再没有人干公事。农村人最讲究这点,一个村子五姓群落,屋里出来碰面就问好,你帮我吆牛,我帮你扶犁,天阴下雨在一起聊闲天,你给我一锅烟,我递你一碗水,彼此称兄道弟,呼爷爷唤奶奶和和气气。如果遇上是非问题,呼啦啦一下各就各位,都向着自己的姓族。谁当上领导,无论官儿大小,都把便宜留给同一个姓的人,所以都希望自己姓里多出一个出头露面的人。李冰川就是这样,李家人当权,周家人就是不服气。可是官大一品压死人,他们有什么办法?该巴结的还巴结,该听话还得听人家的。眼下见自己的能人跟李家权威提出挑战,周姓人家都响应起来。问题是李见财是李家人,为什么周家人拥护哩?因为李见财是直杠子性格,没有弯弯拐拐一般人那样肠子,在当队长时认理不认人,损坏一些李家人的利益,维护一部分周家人;李家人仇视他,从心理上把他逐出李姓之外,而周家人却看成是“自己人”。眼下李仁杰见周成文当着社员的面顶撞他,咒骂他,顿时恼羞成怒。当干部多年,还没有人这样敢扫他的威风,明明知道这个周成文是他的对头,跟他闹起来也占不到便宜,但也不能在全村社员面前当熊包啊!人家会笑话他堂堂大队长欺软怕硬。于是他直着脖子吼道:“我是大队长,我有权利这样。谁不参加会议,我就整谁!咋啦?你有啥不服的?我李仁杰愿咋样就咋样。”李仁杰虽然顶撞,到底没敢骂人。“李见财不参加会议,你为啥不整他去?偏要打个小娃娃,你枉活几十岁!你跟畜牲一样。你李仁杰咋啦?你牙齿快,想咬谁的球?你提上大锤子吓唬丫头!”周成文句句骂人话。“他是李见财的儿子,我就打他的小杂种!”“你打?我看你变个驴屌打肚子去!你给你爹能当住后人,你再打一下!”周成文抹拳抹胳膊地骂着,已步步紧逼。这下把仁杰给镇住,堂堂大队长怎么给老爹当不住后人?在这么多社员面前叫一个小小的会计唬住,他的威信哪里去了?于是他又一脚将麻狼踢倒……麻狼“哇”地哭出声来。“啪!”周成文一巴掌打在李仁杰的脸上,两个人便抓住对方的衣领撕打起来,李仁杰身体强壮,周成文精明强悍,各不相让。满屋子的人“轰”地一声都站起来,虽然个个饿得如一团泥巴,人人没二两力气,但在这个时候为维护自己的尊严都握紧拳头,都有两肋插刀的勇气。如果李家人动手,或者李林山拉偏架,周家人就会大打出手;假如周家人给周成文帮手,李家人也会拳头相上。尽管李家人大多数也恨李仁杰,但现在为的是家族尊严,而不是李仁杰或周成文。终于没有打起来,除过李仁杰和周成文外,谁也没动手。只有李玉堂在中间劝架:“你俩这是咋啦?把社员叫来是开会的,还是看你们打架的?有啥事会后再说嘛!”他的话说得小心翼翼,不能惹恼李仁杰,也不敢得罪周成文,这两个李冰川有文化的人,他都害怕,只能说些一不向潘二不向杨的话。两人停住手,谁也没吃多少亏,谁也没占去便宜,李仁杰扯破周成文的衣领,周成文抓破李仁杰的嘴巴。周成文歇口气,拉着麻狼的手说:“我的伤心娃,我的可怜娃,我送你回去,以后不要来。这里没你的地方!”说着拉着麻狼气呼呼走出队的大门。来在那几棵树下,周成文停下步来对麻狼说:“你回去睡去,把挨过打的地方叫你娘摸揉一下,防止浮肿。你爹睡了,我不去打扰他。以后开会的事我给他说,不要叫你开去。快睡去!”说罢直瞅着麻狼进得大门,才转身回去。小麻狼有心回奶奶房里,搂住奶奶的脖子好好哭一场,可是又怕爹知道打他。他是顶替爹开会去的,会没开成,偷偷跑到奶奶房里去睡觉,明天叫爹知道,不打死他才怪哩。于是他只好探探缩缩来到爹的门口,又不敢敲门,只站在门口,在黑黑的院子里,预想着爹知道后不知如何打骂他。李见财腰疼得烦躁不安,睡不着觉。听到门口有响动,就知道儿子开会偷跑回来。便一骨碌从炕上爬起,点着灯,麻狼娘咳嗽一阵也刚刚睡倒。他下得炕来,抓起笤帚把,猛地拉开门,赤着脚奔出去,照准儿子的小脑袋“啪啪啪”就是三下,骂道:“我叫你开会去哩,你又跑回来干啥?我叫病缠住,莫非你也叫病缠住?这里那里死娃娃,为啥把你不死?”小麻狼没来得及解释一句,头上就挨笤帚把,抱住脑袋哭叫着跑出大门而去。“去,狼吃你的,出去喂狼去。狼在大门外等你着哩!狼把你吃掉,我也不指望你!”李见财站在黑夜里,瞅住大门骂一阵,进屋去,“夸”地关上门,吹灯睡觉。小麻狼哭着跑出大门,回头一看,见爹没有追出来,就坐在大门外的墙脚下呜呜咽咽地啼哭。他一边哭,一边警觉地四处察看,看有没有鬼出现。对面万儿坟里几堆篝火在黑夜里时明时暗地燃着,狗的狂吠声也在那里传来。正在这时,一只狼从立春家大门口下来,一见麻狼,就像箭一样朝他扑来,麻狼被扑倒在地,顿时不省人事……第十二章老奶奶一碗菜汤喝下去,又给孙儿留半碗扣在砂锅里,可是孙儿一直忙忙碌碌不得闲,一直没进来。天黑下来,孙儿还是没来,才知道又被他爹打发开社员会去。不大一会儿,她隐隐约约听到大门响,因为那大门只一根门棍子靠在门扇上挡着,人来一推就开。他听到大门响,就知道孙儿回来,给他老子一交代,就可以到她跟前睡觉。谁料只听见“啪啪啪”几响,孙儿就哭喊着跑出去。她很生气,要是以往,她要出去把儿子骂一场的,黑天半夜到底打娃娃干啥。可是自从五八年那件事发生后,儿子一直跟她不说话,儿子儿媳骂娃娃的话,她听着心里都在抽搐。儿子骂一阵进去后,她心里一直不安,眼下正讲“害怕”,狼到处乱窜,这里那里传说着狼吃人的事,一天到处都在喊狼。人都饿倒,就是二三十岁的汉子也赶不开一只狼。于是,她穿衣下炕,拄着麻狼爷爷留下的那根拐棍走出大门去寻找孙儿。谁料刚拐过墙头,就看见一只狼趴在孙儿的身上,虽然是黑夜,但距离太近,她看着明明白白,她差险吓昏过去,紧急之中,拐棍在墙壁上“啪”地打了下,大喝一声:“打狼!”狼一惊慌,“唰”地一声跑得没影儿。老奶奶扑上前去,趴在孙儿身上一摸,孙儿满脸粘糊糊的血,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见财子,见财子!亏你家先人哩,狼把娃咬倒啦!见财子!你俩口子死在屋里啦?”奶奶叫骂几声后,就趴在孙儿身上嚎啕大哭。麻狼的爹娘慌慌张张跑出来,奶奶爬起身来,抡起拐棍朝儿子儿媳劈头盖脸地打去,她像疯婆子一样,直打得儿子儿媳在地上翻来滚去,她边打边骂:“亏你祖宗着,你黑天半夜把娃娃赶出来咋啦?你俩口子的心叫狗掏吃啦!”打闹一阵,才知关顾娃娃要紧,见儿子两口朝娃扑去,便住手。可是她知道孙儿已万无生理,便把拐棍一扔,又趴在地上大哭:“我的可怜娃啊,你把奶奶也叫上啊!我的挨过饿肚子的娃啊,你把奶奶丢下,叫奶奶咋活啊?”麻狼的爹娘忙乱一阵,也没抢救出个头绪,儿子是死是活,心里没个底,只觉得满脸是血。麻狼娘只有把儿子抱起来,使劲地摇着喊着:“麻狼,麻狼!你醒醒。麻狼,你醒醒啊!”高台上骤然而起的哭声,一下招来很多的人,头一个是立春娘,第二个是周石头,开会的人未等散会,一听到有狼伤人,都纷纷赶来,除过李仁杰,几乎所有的人都来到,连李林山也破例赶到这里。小麻狼被抱进去放在奶奶的炕上,李玉堂提议道:“医院送!”两间房子里挤满人,一盏光线如豆似的煤油灯放在麻狼的头前,被炕前的人一堵,四处一片黑暗。周成文一摸胸口,心还在跳动,擦洗过身上的血迹,脖子上有几道牙齿印,腮帮上被啃去一块皮,没有伤到致命的地方,浑身也再没有伤着。这时候,麻狼呻吟一声,慢慢地睁开眼睛。李见财凑到跟前,麻狼娘拿块破布擦儿子的脸。看来伤势不太重,人已全清醒过来,医院。周成文洗净伤口,便随口说道:“现在一切都不怕,就是没药贴,有颗鸡蛋清涂在伤口上也好。”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结果都是摇头叹息,这年头,哪来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屋里大概有两颗,我去取回来给娃贴上。”李玉堂说一句,就匆匆奔出门去。不大会儿,李玉堂返回来,用碗端着十个鸡蛋。满屋的人都惊讶地张大嘴巴,李玉堂说:“涂上一颗,其余的给娃一天冲一颗喝到口里,好得快些!”李见财两口连忙说些感激的话,李玉堂在话筒上所引起的愤怒和怨恨,也立刻减去一半。周成文说:“这比啥都好,这几个鸡蛋可以说是救命仙丹!”奶奶见自己的孙儿终于活过来,叹口气,心里宽舒不少。见麻狼娃危险已过,有奶奶陪着,大家就都散了。李玉堂临走时对周成文说:“早上打面时,给这娃多加二两面,叫娃吃上好好养着。”“谢天谢地!”周成文跳下炕朝李玉堂作个揖,大声说:“我正等你这句话哩!”奶奶把火盆抬到炕上,用几根木棒拢着一盆火,瓦盆里的水烧开后,倒在碗里喂孙儿喝水。“见财哥。”周成文说,“以后再不要打发娃娃去开会,你能去你去,去不成算啦!再不要把娃娃逼迫去叫人家嘲笑打骂,娃再不值钱也是一个人,好坏寻一趟娘老子啊!”接着就将会场上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细说一遍。最后又说:“你心事很沉重,身体又不好,我不想说这些,可是人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你在热热炕上睡着,可是你的娃才只有六岁啊!他受的罪你知道吗?你一条汉子不能顶天立地,叫人家一把打倒再起不来,可是你要你六岁的娃儿给你顶天立地能行吗?”李见财蹲在地上抱住脑袋老半天不发一言。他满以为自己抱病不出,麻狼他娘不参加劳动就可以避免一切,谁想到会这样?他站起身来,扑上前去,抱住儿子大哭:“我的可怜娃啊,爹对不住你啊,爹糊涂啊!爹造成的恶果落到你头上啊,你打你这狠心的爹吧!”他哭着抓起儿子的小手频频地打自己的脸……“不要胡闹了!”奶奶制止道:“他刚受过伤,你胡扯瞎拽的啥?谁敢说你糊涂?你明白得很,拳头大点娃,打死骂活啥都靠他做。还早晚时下打骂得不行!你想靠他,功劳还没拉到头哩!”“爹——”麻狼喊叫着哭起来。李见财停住手呜呜地哭……

—END—

紫藤文学

年7月10日

总第期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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