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朱婧怡张卓辉屈兰曦
编辑|夏泽君张卓辉戴汀屿
摄影|赵安琪
“教育聊天室”是《此间》冬季刊的封面故事主题。义务教育的框架下,我们在一次次升学中向上爬梯。框架内外,不同的教育选择导向不同的境况际遇,我们尝试在这些不相交的教育路径中寻找对话的可能。“教育聊天室”里的四个故事关乎保守或冒险的教育实验,更关乎其间家长和孩子的共同成长。
在美国,“在家上学”已经和公立学校、私立学校和教会学校三种学校并列,成为四类教育形式之一,公众认可度在年便达到了惊人的60%。而在中国,“在家上学”的群体则游走在《义务教育法》的边缘地带,体制和非体制的交界处,他们另辟着属于自己的蹊径,然而终点却充满更多未知。如今21岁的陈准在一年级时离开学校,初二又重返校园,最终毕业于伯克利音乐学院;如今15岁的高山流水则依然走在在家上学的路上。在家上学的孩子背后,则是苦心孤诣的父母,他们承担起了本由学校分担的职责,选择在孩子这张白纸上该涂抹些什么。而这既是他们的决定,一定程度上也是共同“约定”的结果。决定和约定的界限何在?自由的童年和光明的未来是否可以兼得?这是我们想要探寻的问题。而陈准和高山流水的故事兴许可以给我们答案。布满雾气的日子,天灰蒙蒙的,公路两边的田野无边无际地展开。车子很快来到了公路的尽头,无路可走了。
高松和女儿高山流水的目的地是深山里绵延一百八十多里的“唐十八陵”,驾驶车子的是高松的朋友。为了进入深山,车子驶上了农家的牛车路。说是“路”,其实是仅容牛车通过的狭窄通道。车表面的油漆被两旁尖利的树枝刮蹭得尽数脱落。
好几次由于路太窄过不去,高松就下车指挥。看着车一点一点挪上一个倾斜角近30°的土坡,高松一边指挥,一边掏出相机拍下车子爬坡的情景。把着方向盘的朋友惊讶万分:“高松你心也太大了吧?我车翻了咋办?”高松说:“你要是翻了,我不就抢拍到绝佳的新闻镜头了吗?”
车在布满杂草和乱石的路上颠簸。11岁的高山流水胃里一阵翻腾。终于,到了一个停车点,高山流水拉开车门就冲到一旁呕吐。看到女儿吐得满地都是,高松的第一反应是举起相机,帮脸色苍白的女儿记录下这个时刻。后来看到照片的高山流水说:“你也太狠了!”
在深山里接下来的日子,高山流水又吐又发烧,但还是坚持了下来。这次寻访一共持续了半个月。
早上六点半起床,高山流水先是和爸爸高松一起绕着四合院跑步,或者压腿、练武术,巩固演员的基本功。之后是一个半小时的英语学习,最开始是由妈妈刘冰来教,后来高松让女儿自己去找教学资源,从托福小站到扇贝英语,最近用起了精读外刊。到了八九点钟,父女俩一起吃早午饭,吃完以后,学习1个小时左右的数理化。中午,她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可以看看手机。下午,要保证四个小时的练琴时间——每周一、三、五练钢琴,二、四、六练小提琴,这两项之余高山流水会自己练练大提琴、手风琴、口琴、吉他等其他乐器。
高山流水绕着自己的四合院晨练/图源高松
多数时候,这样的日程并没有得到严格的实施。每周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高山流水都跟着高松在外头“玩”。这被高松称作“行学天下”计划,走访唐陵就是这个计划里的一部分。
创建了三个省份民间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协会的高松,经常去走访各种古迹。没事做的周末,谁发了个贴说要去哪里走走,朋友就一起动身了。高山流水两三岁的时候,高松就带着她出发,寻访中国各地的文保区,还带上了保姆。
如今15岁的高山流水,在9年前就开启了她“在家上学”的生活。她仍保留着在学校的学籍,学习义务教育的课程内容,但高松对这个部分并不那么上心。四五年级前,高山流水基本没学义务课程的内容,作为童星的高山流水一年里有半年以上的时间在剧组拍戏。
真正学习语数英理化之类的课程是初中以后,但这些学习还是没有进入高山流水固定的日程。高松和高山流水的计划总是很“即兴”——哪天想起来要学数学了,就拿出课本来学。语文、历史等文科类的课程都让高山流水自己翻课本,数学之类的理科因为自己看不懂,就由高松来教,学完之后把配套的课后习题做完就好了。
因此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两个月前学的数学公式,高山流水想不起来了,即使是翻课本也不知道要到哪一块去查。高松就说,那重学吧。两人就再把课本重头开始学。高松知道,要记住这些东西就要“做好几百遍的题”,他不想这样学让高山流水的脑袋“格式化”。占据高山流水日常学习的更多是练琴和英语。
还有其他家庭同样进行着自己“在家上学”的教育实验。
附近小学的广播体操音乐从窗外传进来,陈准自然醒的一天开始。在爸爸去上班之前,由爸爸给陈准上半个小时的数学课,然后留下作业,剩下的上午,陈准就自己在家完成作业。下午的课程由妈妈王冰来带领,教语文或者英语,之后同样是完成布置的作业。陈准一天的课程学习到下午三、四点就结束了,余下的时间都由他自己支配。
这样的日程没有固定的假期,有时候一整周都没有休假。对陈准来说,因为“睡眠充足”,所以不会特别疲劳。
一年级第一学期以后,到初二之前,陈准都在家里上学。每学期开学,陈准都去学校报名,领回学校的教材,学习的内容都是和教材同步的。每学期结束,陈准也去参加期末考试,妈妈王冰说他的成绩基本都是“中上”。
夜晚降临,属于陈准的时间就开始了,他将这些时间都利用起来学自己想学的东西。最重要的两样是音乐和编程,自己在网上找各种学习资料,很早他就学会了上YouTube和Google。学爵士乐的时候,他在论坛上跟国外的网友交流,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通过英文书信来往。到读高中时,学校里排演的音乐剧中的爵士乐都由他作曲和指挥。
音乐和编程都不是父母了解的领域,但他们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对他的喜好全力支持。陈准觉得父母的支持让他“很快找到了自己”。
正在指挥的陈准/图源陈准个人网站
4岁半的一天,小模特班的老师带着所有孩子去参加电视剧《雪花那个飘》的群演,高山流水也在其中。拍戏间隙,高山流水跑到导演的旁边,拿起对讲机玩,导演觉得这个小孩挺机灵,留下了妈妈刘冰的电话。过了半年,导演真的打来了电话,高山流水前往上海的剧组,踏上了她的演艺道路。从此,她便不再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每天早晨去上幼儿园。
从头到尾,她只在幼儿园待了一个月,在小学待了十几天。初一刚开学,拍戏的剧组恰好在初中旁,于是高山想趁机体验学校生活。她最终坚持了六天。这六天的学校生活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每天“书包无敌螺旋爆炸的沉重,做作业到半夜,早起被拖去学校”。
六天里,父亲高松特意去学校观察了一整天。他看到平时好动的女儿像棵植物般蔫坐在教室,眼神黯淡,彻底坚定了把孩子带回家的决心。妻子刘冰是环境艺术硕士,高松是经济学硕士。高松觉得以两人学历,教育一个初中年龄的孩子不是问题。
陈准在学校里待得更久一些。进入小学本意味着一家人要过上“疲于奔命的生活”:家住在城郊,如果要去市区的小学,母亲王冰需要六点起床给孩子做早饭,父亲一天需要来回四趟接送,早起的日子也会让陈准苦不堪言。因此,陈准上完幼儿园之后,在家旁边的小学上完了一个学期。
孩子对学校生活的拒斥并不构成在家上学的充分条件。传统的学校教育要求孩子去磨合、适应。幼儿园开学的第一天,整个园区往往充满了孩子们号啕大哭,但一个月后他们大多可以平和地进入校园生活。反叛的教育之路更像是家长长久以来埋在心里的一个种子,终于找到了勃发的土壤。
高松遵循着父亲的教诲长大,进入辽宁大学读了历史学院档案学系,又到南京河海大学读了经济学硕士,之后做了一段时间的公务员,又进了私企做营销顾问。在遇见妻子前,高松就下定决心,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在呆板的教育体制中成长。让女儿走上童星之路既是一个巧合,对高松来说也是一条“迂回”之路,为之后不让女儿上学做一个铺垫。高松大龄得女,房地产营销的项目一个接一个,高松突然觉得与其忙得晕头转向,不如把女儿当成自己的最大的“项目”好好培养。他辞去了工作,专心陪伴女儿。
在王冰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上,当知道她让孩子在家上学的决定时,阔别二十几年的同学告诉她,当年她就整天都念叨,要是有了孩子,一定让孩子在家上学。这些王冰自己都不记得了。她现在是福建某大学的外国语学院英汉口译讲师,同时是一名高级会议口译员。高中时,王冰不是英语学霸,她不适应高中的英语教学,结果偏科严重,英语糟糕。但最后,她用自己的学习方法学好了英语。
在全家为陈准上学期“奔命”的适应期,王冰整天都抱怨发牢骚,唠叨着不想让孩子上学了。一次,陈准爸爸和她说,要不就这么做吧。他们一拍即合,正式开始做让陈准在家上学的打算。
最大的压力来自陈准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直接和他爸爸说,如果不让孩子上学,就和他提出断绝关系:“你看我们走出去,别人问孩子在哪上学上几年级了,我们说没上学,多丢人啊。”
陈准爸爸只能说服陈准的爷爷奶奶,让爷爷奶奶放心,孩子是他们亲生的,他们不会把他带坏:“你们看我们夫妻两个,你们觉得我们家的孩子会变坏吗?”
在一次正式的家庭会议上,陈准的爸爸把“在家上学”的好处和坏处都给小陈准摆在了台面上:你会更自由,作业比学校少,也可以睡懒觉,八点起床,四点半就开始自由时间;但是你会有其他压力,英语和钢琴会成为主科,别的小伙伴、叔叔阿姨会不理解你;另外,你要自觉,没有老师管你,你会更容易荒废掉。小陈准考虑之后,点了头。
而在高松“在家上学能多玩”的理由下,高山流水也很高兴地同意了放弃学校生活。
放弃义务教育为所有人规划的课程表,意味着高山流水和陈准的父母要为孩子的教育给出自己的选择和解答。缺乏了义务教育的外在约束,这种过程往往只能靠父母子女之间的“约定”来存续。
从小时候家门口的乐器学习班开始,钢琴和小提琴是高山流水没有间断过的课程。她也学过其他乐器,妈妈刘冰让她学过古筝,但她学不下去,边弹边哭。当问起为什么只有钢琴和小提琴坚持下来的时候,爸爸高松说:“钢琴是她妈逼她的,小提琴是因为和我有个约定。”高山流水也回忆那个时候:“都不想学,不管是古筝还是什么东西,就是不想学。”
而许多门义务教育中的科目,高松只坚持让高山流水学好英语,是因为他觉得英语是“沟通世界文化的工具”,以后会不会学习国外的文化再说,但他要让高山流水先把工具掌握了。
陈准的爸妈让陈准完成义务课程里的内容,但从未让他去上什么奥数、作文培训班之类“超前”的内容。他们觉得小学生不应该接触过多的奥数,作文也不应该统一套路。
王冰也十分重视陈准的英语教学,“英语绝对是要听我的,按照我的进度来”。王冰说,陈准小学毕业时的英语水平已经达到了国内英语专业本科毕业的水平。她觉得学英语是陈准在家上学“最功利的目标”。
陈准还有固定的体育锻炼。在家上学的时候,陈准和爸爸有个约定,每个月要游泳20天,每次要游米。约定达成的过程,王冰说就像是“一个谈判”,他们提出一个要求,陈准也提出他的条件,两边协商决定。虽然在履行约定时,陈准并不能总是完全做到,但爸妈会在底线之上做出妥协。陈准爸爸的“话术很厉害”:“这次要求你游20天,可是你只游了15天,但鉴于其中几天下雨,其中几天特别冷,还有一天是我们带着你去看爷爷奶奶,所以这些时间是一些不可抗力引起的,我们原谅了你!但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了,我们都会注意。”
高松让高山流水坚持把小提琴学下去也是因为最开始的一个承诺。高山流水大约6岁时,高松就和她约定:“到我消失之前,咱哪个乐器都可以放弃,唯一小提琴不可以放弃。”后来,每次高山流水学不下去的时候,高松就拿这话“压她”,她要说话算数。
在家练琴的高山流水
陈准谈起他从4岁学起的钢琴,到了学钢琴的第7、8年,他也曾十分抗拒,遭遇了“瓶颈期”,他说“很感谢爸妈当时让我坚持了下去”。对于钢琴和小提琴,高山流水也表达了非常相似的看法:“很感谢爸妈当初逼我。”
陈准“在家上学”的某些时刻让王冰能确切地感受到当初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一次语文课上,王冰在教陈准教材里的课文,学到一篇丰子恺的文章,她就告诉陈准丰子恺还是一个画家。因为自己上课的时间是灵活的,他们就开始在网上搜丰子恺的画,语文课转变为了美术欣赏课,之后又转向了丰子恺的生平,看起丰子恺翻译的《源氏物语》。这堂课让王冰非常难忘,这是对陈准自学能力的培养,“他会习惯把所有的东西都找出来学”。
初一开始,王冰想着要让陈准开始学中国历史了,就把历史安排进陈准的课程。第一次历史课上,学到一半,陈准问王冰:“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王冰告诉他历史课本没有作者,只有编者,陈准就问她能不能帮他找一下编者的名字,把章节和编者对应起来。看到历史书上的一幅画像,他又问王冰,这个画像是根据民间描述还是文学作品画的,还是当时的壁画。听到他的这些问题,王冰觉得历史课她已经不该上下去了,因为她学的历史课“只背过年月日”,她从来没有想到去追溯这些来源。陈准的提问才让她觉得历史课本不靠谱,因为她无从追究到底哪些是谁编的、谁写的,有多少是后人杜撰的。往日母子间共学的模式已经塑造了陈准对待知识的方式。
这节王冰没上成的课成了她印象最深的一堂课,她知道陈准已经开始在寻求答案了,“这是教育最重要的作用”。
关于高山流水未来的发展,父女两人很早就制定了一个“ABC”计划:A计划是考取国内心仪的电影或戏剧学院,B计划是去国外艺术学校留学,C计划是当个艺术家。三个计划的优先级是从A到C递减的。
要达成“ABC”计划中的任意一个,对于“艺术创作”方面的探索是不能止歇的,这已然成为高松父女的共识。15岁的高山流水还在“行学天下”的途中。比起教授知识,高松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对高山流水最好的教育,他希望用自己对待生活的方式去影响高山流水,让她能用艺术的认知去鉴赏生活、享受生活,“体验雨落下来,而不是被雨淋了”。
高山流水的小号提琴要换成标准号小提琴的时候,高松想要把旧提琴丢掉,刘冰觉得太可惜了,可以送人。高山流水突然对旧提琴的一个零件很感兴趣,她问高松能不能把那个零件拿下来。高松就说:“我们一起把琴拆了吧,过过瘾。”于是,高山流水抢着把琴弓掰折,两人一点一点把琴拆成碎木片,叠成一堆。结束后,高松拍下木堆上传到博客,写道“通过物件的破碎,给孩子内心留下更深记忆”。
13岁时,高山已掌握了全部音阶,听到什么曲调,就能写出相应的曲谱、拉出曲子,高松觉得是时候让女儿自由创作了。
但高山流水觉得不行。五六天,高松对她软磨硬泡,施加“父亲的权威”,高山流水被逼急了,哭着说:“我能不能不来?”
高松就想了别的办法:练琴的时候,对着自己的老门牌作品,只即兴拉一分钟。高山流水总算动工了,高松在一旁帮忙录下曲调。第一天成功后,连续几天都是重复的调子。高松说不许和昨天重样,于是高山连续20天没有拉出重复曲调,高松觉得,这些片段能组成一首曲子了。
两人每天一起听录音,发现一个好听的小节,就记下来。高山流水在白纸上一条条地画出五线谱,又一点点地填入音符,每天整理一小段,花费了三个多月。这首三分多钟的曲子,高松提议命名为《城市记忆》,高山流水说不如叫《忆城》。
在自家筹办的《净·老门牌》展上高山流水拉《忆城》/图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