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正如泰戈尔所说“世界相会于同一个鸟巢”,“乡村建设”不仅孕育于近代中国的历史潮流中,更是在不同历史脉络与时空条件中彼此连接的探索性实践。年泰戈尔就在其创办于乡间的印度国际大学(Visva-Bharat,距离加尔各答以北公里)附近的Sriniketan建立了乡村建设学院(Instituteforruralreconstruction,或许是乡村建设英文表述的最早版本),泰戈尔邀请其秘书,毕业于美国康奈尔大学的恩厚之(LeonardElmhirst)担任首任院长。恩厚之随后于年陪同泰戈尔访华,去山西访问阎锡山的村治实验。年和妻子萝西·佩恩·惠特尼(DorothyPayneWhitney)回英国,在位于托特尼斯的达廷顿庄园开始了影响深远的进步教育和乡村建设计划。意味深长的是,恩厚之在印度和泰戈尔的工作及晏阳初在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的工作非常相似,他们各自都创办了乡村建设学院,使用相同的英文名称。而作为印度乡村建设经验的延续及英国“另类”教育的重要基地,“达廷顿实验”至今仍在延续,该地目前是致力于可持续实践和教育的英国舒马赫学院(SchumacherCollege)及“转型城镇”(TransitionTowns)实验所在地,该学院则与当代中国乡村建设实践有着多种形式的交流与互动。冥冥之中,中印英三地乡村建设连在了一起!“乡村建设研究”今日推送欧宁先生作品《乌托邦田野》的一个章节,与读者一起来到英国托特尼斯,回顾恩厚之夫妇的“达廷顿实验”,感谢欧宁先生授权“乡村建设研究”刊发!新增部分配图由西南大学中国乡村建设学院提供。
作者简介:欧宁:艺术家,策展人,艺术设计与社会研究中心(CAD+SR)研究员(-)。
”01前往托特尼斯
火车从伦敦帕丁顿站出发,向西穿过英格兰南部,约三个小时后进入了德文郡。年我曾到过相邻的韦茅斯,去探访文学翻译韩斌(NickyHarman)的乡居。韦茅斯所在的多塞特郡南岸与德文郡的东岸面朝英吉利海峡,都属于侏罗纪海岸,年入选世界自然遗产,是英格兰唯一的自然遗产。这里气候温和,与伦敦的阴冷形成鲜明对照,所以很多英国人喜欢前来渡假。火车再沿埃克斯河南下,紧贴着英吉利海峡开阔的洋面边缘继续前行,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托特尼斯。我第一次听说恩厚之这个名字是在年。艺术家邱志杰邀请我去中国美术学院给他的学生讲碧山计划与乡村建设,演讲完之后他进行总结发言,提到年在达廷顿艺术学院驻留时在档案馆中看到创办人与宋美龄的通信,这个人叫李奥纳多·埃尔姆赫斯特(LeonardElmhirst),中文名叫恩厚之,曾担任泰戈尔的秘书,与徐志摩联络安排年泰戈尔访华。年,恩厚之与美国惠特尼家族的女继承人多萝西·佩恩·惠特尼(DorothyPayneWhitney)结婚,用后者继承的部分遗产买下了位于托特尼斯的达廷顿庄园,两人随之在此定居,开始了影响深远的进步教育和乡村建设计划“达廷顿实验”。恩厚之夫妇在达廷顿。?DartingtonHallTrust后来我才读到邱志杰关于恩、宋通信的文章:“年,恩厚之给宋美龄写信,邀请蒋介石总统夫人到美丽的达廷顿来看一看,要探讨在中国推行乡村建设的可能性,他甚至想象自己来中国创办一个类似于达廷顿这样的农村学院。他在信中还提到,贵国山西的阎锡山将军已经邀请我去进行这样的社会试验。宋美龄用蒋介石司令部的信纸和漂亮的英文给他回信,她说自己盼望着达廷顿一游,自己对恩厚之的计划很感兴趣,那确实是很重要的。但是——中国有中国的国情,现在先要处理掉别的事情,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国家的工业化。理想主义者恩厚之先生很可能始终都不明白,蒋夫人是在以中国人的方式委婉地说不。”在那个时代,由梁漱溟和晏阳初等知识分子发起、致力于社会改良的中国乡村建设运动其实已经在如火如荼地展开,但随着中日战争的爆发,很快就被更危急的“救亡运动”所打断。事实上,即便是在承平时期,中国当时的政治家也不会把乡村建设作为执政重点。正如邱志杰所说,蒋介石和毛泽东都是民族主义者,“在救国道路的政治选择上针锋相对,在工业化问题上却是高度一致”,宋美龄的拒绝代表了当时的中国政治精英根深蒂固的工业化梦想。毛泽东在取得政权后发起的“大炼钢铁,赶英超美”的大跃进运动,也是这种工业化梦想的延续。在恩厚之和多萝西去世后,“达廷顿实验”的精神遗产继续发酵,年,在英藉印度学者和社会行动者萨提斯·库玛(SatishKumar)的倡议下,达廷顿堂信托基金又创办了一所绿色大学舒马赫学院,以可持续发展经济学家E.F.舒马赫(ErnstFriedrichSchumacher)的姓来命名。而在中国,民国乡村建设的精神遗产由温铁军接续,在年开始衍为立足当代的新乡村建设运动。自年起,库玛和温铁军开始频密的互访,舒马赫学院也与西南大学中国乡村建设学院合作开发课程,陆续也有中国学生前往舒马赫学院求学。恩厚之当年想要拓展与中国合作的梦想,在新一代环保行动者和乡建人的努力下得以实现。这正是我想到托特尼斯一探究竟的主要原因。英国舒马赫学院与西南大学中国乡村建设学院建立战略合作关系,图为西南大学中国乡村建设学院温铁军院长向舒马赫学院创办人萨迪士赠送礼物(年9月)英国舒马赫学院所在的托特尼斯转型城镇(TransitionTowns)社区菜园,该计划是由英国学者及社会活动家罗布?霍普金斯(RobHopkins)博士在年提出的城市改造构想,最开始主要应对气候变暖和石油短缺,后逐渐演变成为应对现代发展问题的一系列在地行动
年6月,英国舒马赫学院代表团访问位于重庆北碚的西南大学中国乡村建设学院,该学院前身为晏阳初创办于年的私立中国乡村建设学院02达廷顿堂
由于要在当天赶回伦敦,时间非常有限,我没有与当地联络,而决定“私访”。托特尼斯火车站非常小,我是下车的唯一旅客。这里用不了任何打车软件,我拦了一辆的士,司机无法收信用卡,我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习惯性不带现金产生的困境。好不容易等到另一辆可收信用卡的车,考虑到回程所需,我想约这个司机到时来接我回火车站,他却因下午要接小孩走不开,最后他同意我用信用卡多付他一些钱,车资之外的部分他用英镑返还给我。否则,在这个路上没几个行人的小地方,可能还会因没有现金而找不到车。根据《每日电讯报》年的一篇报道,托特尼斯人口只有人,却曾被美国《时代周刊》称为“新世纪运动”的首都。恩厚之和多萝西的“达廷顿实验”对托特尼斯的影响不容小觑,他们的到来把这个颓败的小地方带出了困境,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达廷顿的嬉皮学生是当地社区生活的景观之一,到了朋克时代,这里仍保留着波希米亚的生活风格,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新世纪优皮”和环保主义者(他们又被称为“抱树者”,Tree-huggers)接管了这里的公共事务。年,托特尼斯成立了自己的非营利组织“托特尼斯城镇转型协会”,致力于把托特尼斯引向一个低能耗的互助社区的未来。他们甚至发行了地方货币“托特尼斯镑”,试行互助的社区经济。这里虽然也欢迎旅游者,但在去往达廷顿庄园的路上,我根本看不见任何外来人。沿途都是典型的英格兰西南部乡村的树林和田野,约十分钟后,静谧的乡间公路把我带上一个山坡上的“绿桌咖啡厅”,靠近达廷顿庄园的外院。庄园的入口是一幢老房子下面一个穹形门道,右边是游客中心,左边是由包豪斯创办人沃尔特·格罗佩斯根据十四世纪的老谷仓改成的电影院。时间正好是中午,值班人员外出吃饭去了,我只好决定自己逛逛。老谷仓电影院。?DartingtonHallTrust达廷顿堂内院及沼泽柏。欧宁摄,年。?OuNing穿过穹形通道往南,可以看见一棵年代久远的沼泽柏,它粗壮的树干要四人才能合抱,参天的树枝下,展开一个植满草坪的椭圆形内院,被老建筑围合。向前走就是庄园的灵魂建筑达廷顿堂。庄严的门楼下开着一个适合人体尺度的小穹门,上面层叠着两个小窗,再往上是了望塔,居中装着一个古老的大钟。右侧并例着四个两层楼高的穹形大窗,把内院的阳光悉数吸纳入礼堂中。礼堂原来的功能是宴会厅,内部尺寸为69英尺×38英尺,西侧墙上有一个长17英尺的大壁炉,迥异于一般礼堂把暖炉置于地板中央的设计。屋顶用的是著名的中世纪英式锤梁结构(hammerbeamroof,一种悬臂托梁),两层对称的弧形支撑木构成了漂亮的玫瑰花瓣形状。据说这个屋顶复原了英国最早的一批锤梁结构,比西敏斯特堂还要早。达廷顿堂。?DartingtonHallTrus
达廷顿堂内部及锤梁屋顶。?DartingtonHallTrust恩厚之和多萝西接手的时候,这里已荒废了近一百多年。早在年,达廷顿堂的屋顶就已经坍塌,地板暴露在阳光和风雨之中,被杂草覆盖,常春藤爬满了窗户。庄园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它最早见于书面记录是公元年的《皇家宪章》提到了它;在九世纪,它属于一个撒克逊女士比奥格威恩;在十二至十四世纪它属于罗伯特·马丁及其后嗣;在十四世纪初它短暂属于奥德利勋爵;在年,庄园的产权又回到了皇室。年,理查德二世将其授予他的同母异父兄弟约翰·霍兰,亦即后来的亨廷顿伯爵和埃克塞特公爵,现存的大部分建筑都是这个时期建造的。年,庄园过手给钱伯瑙恩家族,在他们手上持续近四百年,直到十九世纪的农业萧条几乎夺走了他们的生计,他们迫不得已在二十世纪初开始出售他们的大部分土地,最后剩下的多英亩连同所有建筑在年被恩厚之和多萝西买下,此后产权就再没有变动。屋顶修缮前的达廷顿堂。GeorgeBennett摄,年。?DartingtonHallTrust恩厚之和多萝西选中这里正是因为它久远的历史传承。所以“达廷顿实验“的第一项内容首先是修复庄园的历史建筑。他们邀请了威廉·威尔(WilliamWeir),当时英国最著名的中世纪建筑专家之一,来主持修复计划。当时上任房主不让新来者看任何旧图纸,威尔根据年的废墟上残留的锤梁痕迹,建议重建一个与西敏斯特堂或牛津新学院类似的锤梁屋顶。理查德二世在年委托皇家木匠休·赫兰德(HughHerland)建造了西敏斯特堂的锤梁屋顶,那是在达廷顿堂建成之后不久。赫兰德是否参与达廷顿堂的建造现在无法查考,但他在年建了牛津新学院的锤梁屋顶。年威尔修缮完工的达廷顿堂屋顶是一次忠实的重建,它没有西敏斯特堂那种宫殿式的富丽堂皇,而是保留了乡村建筑的尺度和朴素,全部使用庄园自产的橡木和本地的工匠。9年纪录西敏斯特堂锤梁结构的绘画。?TheRoyalInstituteofBritishArchitects威尔曾经活跃在“工艺美术运动”的两位领袖人物菲利普·韦伯和威廉·莫里斯发起的古建筑保护协会,这个协会成立于年,致力于反对当时流行的对古建筑的破坏性“修复”,主张古建筑应根据考据的历史进行修补(repaired),而不是想当然地进行添加性的“修复”(restored)。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这样的历史保护原则已经彰显出其前瞻性,它一直被后世广泛推崇和执行(协会直至今天也仍在运作)。威尔在达廷顿的历史保护实践,不仅包括了达廷顿堂这幢英格兰西南部最大的中世纪建筑,还包括了今天它左边的白鹿餐厅(原是霍兰家族的厨房,因理查德二世的白鹿玫瑰纹章而得名,占地35平方英尺,内有两个高14英尺的拱形大壁炉)和右边的恩氏中心(原霍兰家族及恩厚之夫妇的起居室)。庭院东翼和西翼的二层联排住宅(原霍兰家族的客房和仆人房,共有48个房间,现都用作对外营业的客房)则由另一位熟悉中世纪建筑的工匠负责,所有修复均最大限度地尊重历史真实。
03花园与庄园
绕过白鹿餐厅往南,行经修剪整齐的方形树篱和几棵樱桃树,就进入了面积巨大的达廷顿堂花园。树篱遮挡着右边紧连着达廷顿堂的一块私用草坪,上面保存了一堵都铎王朝早期的穹窗断墙。这块草坪在伊丽莎白时代(-)曾用作保龄球绿地,花园的首任设计师亨利·艾伏雷·缇平(HenryAvrayTipping)在年提出把它的地面填高,变成屋前露台,又在露台南三米高的石墙下划出一条无树木遮挡的“阳光边界”。紧挨着“阳光边界”,是12棵排成一行的爱尔兰红豆杉,它们被称作“十二使徒”,年所植,每五年修剪一次。再往南,则是霍兰时代的骑士演武场,周围都是英国梧桐和年树龄的西班牙栗子树,缇平把它改造成下沉式的露天剧场,观众席就是环绕的倾斜土梯,因为不适应当地气候,这一功能在年被取消,今天成了一片绿草满眼、令人陶醉的人造地景。达廷顿堂花园骑士演武场旧址现在的景观。?DartingtonHallTrust演武场的东南端高地上,安放了亨利·摩尔的雕塑,一个斜躺着的女人体,丰腴优雅,线条流畅,背向着达廷顿堂的方向。这是恩厚之年委托他创作的,摩尔亲自选定了它的位置。在这块小高地上,花园的第三任设计师柏西·卡恩(PercyCane)在年铺设了71级的“玉兰阶”,从这拾级而下可以走向演武场以东的大草坪和谷地。卡恩非常强调在花园中登高远眺的体验,他把不同的制高点定义为“远景点”,并进行了相应的设计,例如在玉兰阶的高端设计了半月型的石头座椅,名曰“低语角”,人们在此可远望东北方向的田园景致。演武场西侧还有一段阶梯,处在花园自西向东的中轴线上,通往高处的天鹅喷泉,这里也被卡恩列为一个“远景点”,他年在这里设计了“杜鹃花谷”,种植了杜鹃花,还有刺柏和槭树等观赏性树木。天鹅喷泉是年多萝西请奥地利艺术家威利·修克普(WilliSoukop)制作的,他在年还为花园制作了一个小铜驴雕塑,现也安放在花园中。从亨利·摩尔的雕塑望向“十二使徒”及达廷顿堂。?DartingtonHallTrust亨利·摩尔的雕塑。?DartingtonHallTrust花园中的艺术品并没有很强的规划性,而更像是一时兴起、随意而为的布置。花园的第二任设计师是多萝西专门从美国请来的碧翠斯·法兰德(BeatrixFarrand),达廷顿堂的椭圆形内院便是她的作品,从私用草坪到“阳光边界”到演武场的阶梯步道也是她的设计,在年,英国艺术家彼得·兰德尔-佩奇(PeterRandall-Page)在这条步道经过的地方安装了雕塑“雅各布之枕”,年他又建了一座桥,离小铜驴雕塑不远。在花园西南部的高草地,树着一尊春天女神弗洛拉的全身雕像,她是一位保护生育和花果的罗马神灵,是山下的本地社区为了表达对恩厚之和多萝西的敬意,在年向他们捐建的。多萝西年去世,她的骨灰被埋葬在这里;恩厚之年去世,他的骨灰在此与多萝西合葬。
花园的东部被称作“大草坪”,“大草坪”往东是原来的网球场和舞蹈学校(现用作外对出租的排练厅和艺术家工作室),这些建筑前有11棵番红花,呈环形种植。附近还有一幢年建造的避暑别墅和儿童游乐屋,全部采用当地材料并建成传统英式茅顶,现被用作会议和活动空间。
彼得·兰德尔-佩奇作品“雅各布之枕”。?PeterRandall-Page彼得·兰德尔-佩奇及他设计的桥。?PeterRandall-Page我从这里沿“阳光边界”折回达廷顿堂的西端,去看庄园现存最古老的建筑遗存,老圣玛丽教堂塔楼。它是十二世纪早期马丁家族建造的圣玛丽教堂的一部分,如今教堂已不复存在,只剩下这幢石塔孤零零地矗立在墓地上,大门被封死,小门也被锁着,不能进入参观。据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它曾被用作美国无线电通信塔,之后不断颓败,里面曾被雨燕占据。塔楼旁边有一棵巨大的红豆杉,树干周长25英尺,它比塔楼更古老,植物学家们推测它可能是九世纪时的撒克逊定居者所植,或者比这更早,远至前基督时代。在这里最早居住的主人也许想不到,一千多年后,在恩厚之和多萝西以及他们的信托基金的建设和维护下,这个花园已经成为二十世纪花园设计的典范和备受